6.锯齿啮痕录(5)

我怔了一会儿,便把那一页的角角折叠了,合上书本。我以为将来还能够从这一页接着读下去,哪知道从此就是永别!

我把行李收拾好后,卢德银正在忙着把三条肥猪抬上小拖斗。肥猪们横蹦竖跳,大声抗议,拒绝登车。我想想我自己这样听话,忍不住苦笑了。

这一生不可能再到这里来生活了。我赶快出去走一圈吧。走到农场南端的水塘边,忽然想起一九六○年夏,我害了饥饿性水肿,脸肿了,腿肿了,整天嗜睡,迷迷糊糊。有一天正午我从二砖厂拉粪车回农场,倒在这草碧如染、茭荻沙沙摇响的水塘边,在炙肤如火燎的阳光下,竟昏昏沉沉地睡去。被一位从机场里出来散步的解放军摇醒时,残阳已快落山了。想起这件事情,我不愿意再向前走了,因为前面还有更伤心的故事,我不想去触动它们。

所谓省文联机关农场,无非十几亩地,加上一座大屋而已。一九六○年一月建场,我是最早的拓荒者之一。这里原是凤凰山飞机场的东边缘地区,二次世界大战时有美国空军驻在这飞机场。农场的十几亩地全是飞机场的跑道和停机坪,后来废弃了,变成荒地的。建场初期,省文联机关每天派人来用鹤嘴锄挖荒地。一锄落地,铿铿碰响,下面砌着卵石一层又一层。我在这里做过这些劳务:拉车,挖地,栽菜,栽油菜,种瓜,种洋芋,种玉米,种棉花,养猪,煮饭,守夜,等等等等。还有,那一座大屋在修筑时,我上屋架去盖过瓦。

我在农场先后两次共住三年零一个月。这里是我的大学,歌于斯,哭于斯,胼手胝脚于斯,栉风沐雨于斯,劳于斯,病于斯,寂寞于斯,做梦于斯,发愤求学于斯,而现在我毕业了。对于一个诚实的人说来,上这一家大学绝非浪费生命。我的所学将有用于对付未来的艰难岁月,使我能够在逆境中生存下去,坚强地生存下去。我想起了一句民谚:“再穷不过讨口!不死总要出头!”

吉普车在那一头鸣喇叭叫我了。我急步跑回大屋,同省科协住在农场的同志道别。我和他们在同一个屋顶下面同锅吃饭好几个月了。我到井边去挑满厨房的水缸。井唇有一丛箭车菊,年年秋季开几朵黄蕊紫瓣的小花,每天挑水时我都要看她们几眼。现在是春季,她们还在梦中。等到秋花开时,她们将看见一个陌生人在那里挑水,而不再是我了。

回老家去劳动

金堂县旧治在我的家乡城厢镇,距成都四十五公里。城厢镇很大,有东南西北四条长街和几十条小巷,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公园。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个镇上度过的。五十年代初期,县治迁往赵镇,距成都六十公里。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二日早晨,卢德银押送我先去赵镇,找中共金堂县委会组织部。卢德银进去同组织部的人联系,我在办公室外面等着。过了一会,卢德银出来,说县上的意思是安置我在县农场劳动,食宿皆方便,每月发给生活费二十元,还说留在县农场有利于改造(指管得紧)。我拒绝了,要求回老家去,到社会最底层去劳动,自谋生路,自由毕竟比饭碗更宝贵。这个点子是两千年前的庄周同志给我出的。他劝人学泽雉,宁愿“五步一啄”“十步一饮”,不愿“畜乎樊中”。我拒绝去农场,县委组织部也不好强留,便同城厢镇通电话商量,安置我回老家去劳动。于是当天下午卢德银押送我离开赵镇,步行折回城厢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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