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自己跑出来诠释自己小说的意义,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可是竟有人敢于这样铤而走险,他就是余华。在他最著名的两部小说(当然是《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的前言里,他就开门见山地公开自己对于该小说究竟写了些什么的看法和判断,颇为出人意料,却又成功把握。更奇妙的是,在海外用不同文字翻译出版时,他竟每换一个版本,另换一套说法,居然也都能自圆其说。如果说,一部作品的意义愈能被多样化的诠释,作品的价值则愈高,那他这样做,岂不是自己就先把自己炒高了。
他在《许三观卖血记》中文版的前言里说,“这本书表达了作者对长度的迷恋”,“这本书其实是一首很长的民歌”,“作者在这里虚构的只是两个人的历史,而试图唤起的是更多人的记忆”。而在韩文版的前言里,他又是另一番说法:“这是一本关于平等的书”,“我知道这本书里写到了很多现实,‘现实’这个词让我感到自己有些狂妄,所以我觉得还是退而求其次,声称这里面写到了平等”。那么许三观追求的是什么样的一种平等呢?“他追求的平等就是和他的邻居一样,和他所认识的那些人一样。当他的生活极其糟糕时,因为别人的生活同样糟糕,他也会心满意足。他不在乎生活的好坏,但是不能容忍别人和他不一样”。“遗憾的是许三观一生追求平等,到头来却发现:就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眉毛和屌毛都不平等。所以他牢骚满腹地说:‘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是比眉毛长’”。
我稍稍留意了一下这两种版本前言中的不同说法,发现各有巧妙不同,而且刚好与我原先的预料相左。我本以为,由于大陆上出版方面的禁忌和限制,他会隐晦一些,避而不谈主题的现实意义。结果正相反,他特意标榜,提醒读者,要他们去对号入座、与社会现实挂钩。而到了韩国,他知道对异国读者来说这样批判现实也许毫无意义,所以另辟蹊径,转谈“平等”这样的普世价值,甚至佐以色情词汇的调料。真是聪明绝顶,堪称一绝。
而在此前,也就是他的前一部小说《活着》的前言里,他所用的策略却又不同。初出茅庐、尚未握有话语权的他,故意在中文版里这样缩身写道,“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相反,到了韩文版的前言中,他则开诚布公地承认,“当然,《活着》也讲述了我们中国人这几十年是如何熬过来的”。从这里,我看到了余华小说以外的才华,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
我读余华小说晚矣,该说的别人都已说过。这次补说几句多余的话,表达一点自己的看法,就当是“余说”吧。
2011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