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这类写作往往是出于心理需要,对于作者来说,写作的过程往往就是疗伤的过程。只有完成了,创痛才有机会愈合。因此可以说,不仅小说中的女主角是一个难以令人同情的自私人物,连作者的写作动机也掺和了较往常更多的自私需要。仅仅因为作者是张爱玲这样一个才女,才使得作品有了这般的价值和意义。但仅此一条或许就已经足够了,我们应当满足于中文的文库中又多了这样一篇文字。何况在中国现代文学中,这类描写“完整的真实”的作品还十分罕见。
《小团圆》堪称是一部用身体写作的小说,但与后来所谓美女作家们的“用身体写作”所不同的是,作者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也就没有那份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虚张声势。倒是可以说,身居海外的张爱玲,此时确有受到西方现代文坛影响的一面。当时的西方,援引一位我的网友的话来说就是这么一种状况:“说得太精巧的故事没人要看,看重的是个人的特殊感受,自我的解剖,精神上的错位,甚至认知上的谬误。在写作手法上并不要求清晰明了,学院派的完整。而推重跳跃性的叙述,无厘头的突兀,逻辑的庞杂混乱,用语的极端个人化,题材单薄些也没关系,人家读不懂也没关系,一句话,作家首先为自己写作,记录他作为独特个体的一切感受,然后,你们读者还有兴趣的话,请自便。这就是为什么普鲁斯特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写下的《追忆似水流年》久盛不衰,个人独一的经验是当代写作的重点”。因而这位网友说,“在美国度过几十年,张爱玲不可能不察觉到自己以前文风的老派,拘泥,和为物所役。在屡次碰壁之后她决定要实验一种全新的文风,这就是《小团圆》的基调——沉醉于个人的经验。”
正是基于这种独特的个人经验,《小团圆》让我们看见了母女间的情感隔膜和变态压抑后的亲情,没落大家族中此起彼伏的偷情乱伦,姑嫂间的畸形亲密与对立,官僚贵族人家对权势的依赖和追求以及对民族大义的茫然与不顾,更不用说男女主角之间那种明知不会有结局的爱情。甚至连用“爱情”这两个字,都显得有点突兀和玷污。瞧瞧那男主角的狡狯嚣张,无时不刻不在身边猎杀痴情怨女,还要排开在女主角面前尽情显摆自己的情场得意。再看看那逆来顺受的女主角,难怪一大片张迷要为之难堪和叫屈。还是老友宋淇看得分明,知道作者“在写作时想把九莉写成一个unconventional的女人”(即非传统性的女人),可是以他作为文学评论者的老道眼光,早已看出至少是在中国读者心目中,“这点并没有成功”,“总之是一个unsympathetic的人物”(亦即不令人同情的人物)。可见在作者原意和读者领略之间存在着多大的距离间隔。即使是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读者恐怕依然是尚未做好准备,来接受这样大的心理感情冲击。也许只有当所有不正常的、一窝蜂式的、人云亦云甚至是指鹿为马的“张爱玲热”完全退去之后,才能清醒看出《小团圆》究竟为我们带来了什么,与以往的张氏作品有多大的分离与断裂,以及对中国文学到底有多少独创价值和贡献。
2010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