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要在对其他人的文字多少有那么一丝腻味厌烦之后,才会觉得沈从文先生的文字是最好的。这是我的一己体会,别人也许觉得刚好正相反。无论如何,至少说明他的文字和其他人的不一样,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小说写得像散文,而许多篇散文又都极像是一篇篇小说。这一点,恐怕也应该是大家都有的普遍共识。
可是沈先生后来放弃了文学写作,幸也不幸,实难断语。同辈人中继续笔耕的,有为此遭难的,更多的情况则是,除去“文革”中吃点苦头外,主要是再也无法写得出既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读者的作品,到头来只能是在老来临终之际,不是“后悔少作”,而是后悔那些“不少”之作。
沈先生的命运不同,改了行,进了历史博物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当了“说明员”,而且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说明员。当然我们知道那是自谦,而且这自谦中实含有某种维护人性尊严的骄傲。
原本就是自学成才而成为文学大家的沈从文,从此一头扎进文物古董,取得了基本功扎实的突破性研究成果,写出了一部举世瞩目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协助他完成这部著作的二位助手之一的王亚蓉女士编写的《沈从文晚年口述》一书(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让我得以窥见沈先生著作等身背后的生活点滴,深为感慨其大师风范,何止从文。
我于文物考古一窍不通,但我却完全信服沈先生对研究方法的判断。他说:“我有那么一个偏见吧,就是要理解文物文化史的问题,恐怕要重新来,重新着手,按照旧的方式,以文献为主来研究文化史,恐怕能做的很有限。放下这个东西,从文物制度来搞问题,可搞的恐怕就特别多了”。
记得小时候上学,在“文革”期间,当时正批判所谓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的名利思想。老师说,你看作家写本书还要署上自己的名字,而工人阶级织布,谁写上自己的名字啦?这次看书,见到沈先生说,从定陵发掘的一百七十多匹完完整整的锦缎,“上面还有每个织工的名字,多少尺寸,哪一年进贡的,每一个都有一个黄棍棍”。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