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相生 第五章(2)

阿光说:“这城市生长得一副不讨人喜欢的脸,一个孬种似的,没有性格。”又说还是国外好,欧美的小地方,怎么拍都是一幅图画,像假的一样。

陈晚说:“也没有什么不好,这里的一切才都是活生生的真。”

阿光说下学期想要转学去纽约,这里的电影,学不过国外的一套。陈晚替他可惜了。她说你不知道在家有多好,你还记不记得小学的时候,每天清晨时候司机开着车送去上学,要路过广场,早早的就有老太太排开一个阵营,拿着红色的扇子就跳起舞来,等陈晚她们中午休息的时候,老太太老头子已经早就喝够了茶,一盅两件,聊一个上午,再去超市买菜。她说这些人气,非要在这里才有,国外太安静。

“就像你把我放在铁轨上,你不去拽我,我便自己不起来不是。没有声音的,可就是觉得死一般的寂静,因为你的血没有流在这一处,呼吸不顺畅似的,让人也不清楚是在真实当中存活了。”

她挤兑阿光,说到了美国,哪里还能整天喝早茶按摩泡脚唱歌,你要真决定转学去,会寂寞至死。

“哪有那么严重。”阿光笑道,“不是还有中国城么。如今美国大街上走的都是中国人,离开家我更自由些。”

陈晚说,你的自由无非就是喝酒泡妞抽大麻,你拍的片子,将来还不是要在中国电影市场上卖。又说女人就是有这个好处,只顾着浪漫,因为浪漫亘古以来无关痛痒。“要你只去拍女人看的戏,你又不妥协。”

陈晚说着就收了口。她脑中回忆起在房间正中央坐着假装拉琴的一幕,拉的是空气,听的是琴声。怎么寂寞就如同一滴阳光下的水,晒着晒着,日子就干巴巴。她不明白那样饱满的寂寞来自哪里。

她不能妄断了阿光去美国的寂寞,也许年轻男人离开家,只能是如神如仙地自由快活。又不是不回来。倒是现在中国人在国外遍地开花,想想往前一百年的移民,才真是不知道怎样的生活。但那时候许多是输到北美区的劳工,也并没有需要足浴按摩和精细饮食的享受。

阿光说:“学校又不是我家开的,去不去得成还是个问题呢。”

阿光说趁晚儿没回美国去,请她给自己的一段微电影配个乐。电影学院转学申请要拍部片子,须交一部作品上去。陈晚说作为中国人是占了便宜,几十年变得翻天覆地,随便抓了什么小细节小人物,都能拍个片子让美国人目瞪口呆。不在乱世,没有枪林弹雨的生死纠葛,做作品的人往往就只能编造感情纠葛,可光是纯粹感情纠葛或没有技术含量的戏份,阿光说拍出去没有人要看。

陈晚不以为然:“你要是敢把一个女人的纠葛放在一个时代中去拍,那才是真的比拍枪林弹雨,爱恨离别还要艰难,见真功力,什么时代的负担到最后不是落实到女人的头上。”

她倒是不知道该配个什么音乐。她与阿光说起自己有一段时间在空气中拉琴的事,又说起村上人启坟的时候唱过的歌。服务员把茶端上来,陈晚谢过,示意她可以先离开,自己伸手去给阿光倒茶,她说,也许是两个人最后一次在一起做这些事情也不一定。阿光食指在桌上轻轻扣一下,说即便爷爷过世了,往后你也还是要回来的吧。

陈晚说不知道,美国也不是想留就能留,两三年内投资移民的路大概是行不通了,房子现在有人住着卖不出手,要留在美国换工作签证,也不知道能做什么,现在的公司都不爱帮国际员工转签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对阿光说,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做这片子的音乐,又说她脑子里已经找不到音乐了。“你若说音乐,我脑子里只有自己在房间里拉空气的情景,如果是你要向我找音乐,那个便是。”

初夏的时候,陈晚在广州大病一场,痛苦得火烧火燎。但努力过一过,日子就真的过去。

乡下的房子被推倒了,姑奶他们将搬到城里来住。陈晚收拾妥当,最后把老爷子收藏的一些字画托给周祖光的祖父来保管,又与老爷子的秘书碰了几次面。还有一些文书要办,秘书说过些时候办好了给陈晚寄发到美国去。

陈晚请阿光喝下午茶,抿一口咖啡,说总觉得一个时代草草收了场,好生难过。心中也还是莫名不安。

“明天我送你。”

“不用了,”陈晚说,“我打车去。”

“干嘛打车,不要钱的吗。”

晚儿无言以对,说你爱送便送吧。

阿光说:“爷爷过世以后,能省一个钱是一个吧,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晚儿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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