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陈晚她姑奶不愿意走,谈判的人来了一趟又一趟,先前老爷子找了人撑着,来人也不大敢动,现在老爷子去了,这件事情就活生生地呈到了陈晚的眼前。
来人口气很硬,地是要买下的,给了钱最好赶紧就走人,肯不肯,这项目园也是上面批准了的。陈晚不谙这些事情其中的脉络,吓得面色惨白。
但不管村上和开发商有什么过节,现在姑奶砍了人,推土机又开到门前,一连两日,陈晚呆呆地坐在屋檐下,有雨时看着雨数着雨滴,没有雨时就数着门前的蚂蚁。心中的害怕蔓延开去,太阳把泥土晒得灼热。
开始要穿短袖了,陈晚除去身上的外衣,毛细孔就张开在户外,又穿回来,生怕这村中的空气啃食了她十九岁的肌肤。
两天后,柔柔的妈妈疏通了关系,带了姑奶回来,姑奶砍了人家的手指,自己也晕过气去,在镇上的医院躺了两天,陈晚觉得应该去陪,柔柔妈妈只叫陈晚好好呆着不要去。好不容易谈妥了,让上面先不抓人,那几个生意人也愿意私了。房子是照样的要推平,经过这一闹,不答应也得答应。只是赔偿金没有了,白白地抵了房子去,买了人家两根手指。
原本他们还想要一笔额外的赔偿,柔柔妈妈打通了许多门路,才压住了他们的气焰。手下的两根手指,并不是老板本人的,并不值得那么多钱。老板自己也乐得高兴,手下人的两根手指,换一块地皮,吵了两年的案子总算了结,这年头这种事总需要一番折腾,到头来大家都筋疲力尽。
姑奶住了两天医院,养回一些气血,就要回家去。
下个月他们来收房子,姑奶说,住一天也是少一天。
“在这房子里,不知道发生过多少事。”她说,“陈晚你是读书的,你在学校里学的那些历史……”她摆摆手,“不中用的。”
“姑奶这房子里,有的是历史,就看你敢不敢看。”
说着她忽然伸手要去脱裤子。她不是她弟媳那样的爱打扮,普通村里老人穿的什么,她也穿的什么,天热了,换了一条纱织的黑色长裤,有些细碎的花纹,镇上的商店买来的。
那裤子滑下去。
陈晚和柔柔妈妈怔怔看着那裤子滑落下去,一双皱巴巴的细腿,骨头和皮的中间不剩下多少肉,剩下的肉也是渣渣的没有养分,让人第一个想起大盅的筒骨汤,煲了多久,才变成渣渣的,这副模样。
陈晚没有办法装镇定了。
她看到姑奶左腿上的伤疤,从来没有见过这幅场景。一个与她生疏的亲人,脱下一条纱裤,那左边的大腿根上一块腐色的伤疤,不敢正眼去看,看一眼,已知道是年月很久的伤,就在腿的侧面,新长在边缘的肉,也已经老坏衰败。
“这是你爷爷吃下去的肉。”
她说女人就是要受一辈子的委屈。
那年弟弟饿得快昏死过去,病入膏肓,醒来说要吃肉,哪里有肉!
陈晚和柔柔妈妈都沉默了,收了碗筷,洗碗筷的水声哗哗地淹没了水池,溢出来。
柔柔妈妈知道姑奶这一出的用意。
晚上她对陈晚在屋里说,只要姑奶不和你抢房子,老爷子留下来的那些钱,就给姑奶一家。
她不敢告诉柔柔妈妈七万美金被她一把火烧去的事情。她此刻才体会到老爷子的用心,那已是他全部的积蓄,他用这种形式给晚儿表达了最后的关爱。这样的告别,再次令陈晚痛如椎心。
不知道往下要怎么办。没有了资金担保,美国就算回得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无事地撑过这几年。当初是老爷子要把她送出国去,当中许多道理。
熬了一夜睡不着,陈晚的眼睛下面肿起一块,淤青在眼角,许久没有心情照镜子,在镜中瞥见自己,吓得退下去一步。
但姑奶终究是开了口要那房子了,她认准了老爷子这一条命都是用她的肉补回来的。
这是一家人。互相流着互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