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不是梅大奶奶吗?”一个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女戏迷回过头,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瞧瞧,瞧瞧,梅大奶奶如今是越发显得光鲜了,看来这一年来梅老板倒是没少赚!”边说边伸过一只白玉笋般莹润的手臂,大手轻轻捏着她纤细的手腕,随意摆弄着那只刚买来的碧绿色玻璃种翡翠手镯,大惊小怪地嚷开来了,“大奶奶,现如今您可真是发了!这么好的玻璃种镯子,是在天宝首饰楼买的吧?”
她只是随和地望着那个热情得过分的女戏迷呵呵地笑。她这身打扮,倒真是被人看入了眼,可畹华还没瞧见她这副精心装扮出的娇俏模样呢。心里不禁又多生出了一份委屈,连女戏迷满脸堆砌的笑也令她感到阵阵恶心。
“梅老板今儿个是怎么了?”女戏迷指着吵嚷的人群说,“他再不来,戏馆还不得炸了锅?”
“就是,梅老板再不来,杨老板这出戏就不好收场了啊!”坐在女戏迷身边的男戏迷回过头附和着说,边说边对着她咧开嘴巴色迷迷地笑。
这时,她才注意到戏馆里已是闹得不成样子了,要求退票的观众越来越多,吵闹声也越来越高,渐渐压住了戏台上杨小楼的声音,让人好不惶恐。她心里暗自思忖着,杨小楼是大名鼎鼎的国剧宗师,这要在平日,哪个人不是争先恐后听他唱戏,可眼下,戏迷们居然因为畹华没有来,再也没了心思去听他唱,这对杨小楼来说该是多大的侮辱呢?
她回头望了大伯母一眼。大伯母仍然正襟危坐,仿佛戏楼里发生的事完全与她隔绝,她只是静静地、目不转睛地、认真地听着杨小楼唱戏,看着他摆出曾经引来无数喝彩声的武功招式。再闹下去可了不得了,虽然畹华是无心之过,但杨小楼毕竟与梅家有着世交之谊,今天让他掉了这么大的面子,日后畹华又该如何跟他相见?正胡思乱想着,忽地瞥见一个留着小胡子、戴着眼镜、穿着长袍的四旬左右的男子拉着育华小学的校长项仲延挤到观众席中,正好挡住她看戏的视线。纳闷间,那男子已举起双手使劲地挥舞着,并耐着性子向大家解释说:“今天的情形,实在是对不住各位,但今天之戏,是专为教育,诸君虽是来取乐,但对教育没有不热心的。望诸君看在维持学校的份上,容恕这一次,以后定当想法子找补。”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便是年长畹华二十岁的齐如山,直到两年后的1914年,她才在畹华的书房“缀玉轩”里再次见到这个黑黑瘦瘦的男人,并知道他曾经留学西欧,且对戏剧颇有研究,一直存有改革中国京剧的念头;她也不知道,这个说话温文尔雅甚至有几分动听的男子会在两年后成为畹华最得力的合作伙伴,成为“梅党”最重要的成员之一。多年之后,她还记得,那一晚,他的态度很是诚恳,可观众们仍不买账,甚至有几个站起身来大声嚷着说:“我们花钱就是来看梅兰芳的,没有他的戏就退票,用不着废话!”
双方僵持着。那男子正招架不住之际,忽地伸手朝她一指:“你们看,梅太太和梅大奶奶都在这里,梅老板今天晚上一定能来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上千双眼睛齐刷刷朝她射来。她有一种被人偷窥的感觉,不由紧紧攥着大伯母的手,额上的冷汗不停地往下流着。虽不是第一次出来看戏,更不是头一遭被生人端瞧,可一下子便有这么多眼睛盯着她看,还是让她倍感压力。可那男子居然仍指着她朝起哄的观众大声说:“你们不信我,总得信梅大奶奶。梅大奶奶难得出门,她一定是来看梅老板演戏的。”边说边朝她递过来一个求助的眼神,“是不是,梅大奶奶?”
她慌得连忙挨着大伯母的身子低下头去,甚至没时间去想这个陌生人是怎么知道她就是梅大奶奶的。在这种场合,被这么多人认出来,又被这么多的人注视着,她不知道究竟是幸福眩晕,还是恐惧害怕。畹华啊畹华,你怎么还不来?当真要让我在这里替你出洋相吗?“别怕,看我们的戏好了。”大伯母仍是一副处惊不变的神态,可她的视线被齐如山挡着,除了一具具干瘪的身体和一双双含着热切期望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到。接着,连耳边杨小楼越来越高亢的唱腔也终于被湮没在了来势汹汹的指责声中。
“梅老板、王老板来了!梅老板来了!”这时人群中突然又有人喜出望外地大声叫喊着,“大家都静一静,梅老板已经来了,正在后台扮着呢!”
畹华来了?她将信将疑地盯一眼挡在她身前的齐如山。齐如山也瞪大眼睛朝她看着,眼里流露出和她一样的半信半疑。很快,齐如山的目光落在她白皙无瑕的额头上,随即冲她挤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她正揣测着这男子到底是谁时,人群中又是一阵喧哗,在这喧哗声中,杨小楼草草收场,带着一脸的不快黯然离去,与此同时,畹华和王蕙芳已经装扮得整整齐齐地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