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里,她被祖母陈氏和大伯母胡氏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而那颗心却总是跟着他起起落落。听大伯母说,他的戏唱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叫座,很多戏班都争着抢着找他去唱戏。照这样下去,不出两三年,定然能将朱幼芬和王蕙芳比下去,这往后的日子自然也会越来越红火。非但如此,就连蕙芳表兄的母亲——畹华的二姑母来看望她时,也忍不住把畹华夸个不停,说他是真的出息了,每每听到这些话,作为妻子的她,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她知道,蕙芳的母亲对畹华是极好的,当年畹华、蕙芳一起学艺时,二姑母总是叮咛蕙芳要照顾好畹华,不能让畹华受到外人的欺负,每逢年节,只要给蕙芳做新衣裳,自然也少不了畹华的那一份。这样一位敦厚慈祥的姑母说出的话,她自然听着更是舒服,心想这回畹华是真的出人头地了。
大家都说他的戏唱得极好,可她却没机会去戏院亲眼看一回他精彩的表演。盼着,盼着,冬去春来,南方的革命起义终于推翻了腐朽的清朝政权,宣统皇帝在北京宣布退位,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老百姓迎来了崭新的生活。而她,亦终于带着明媚的心情出了月子,第一件事,便是精心打扮一番,随同伯母一起到大栅栏广德楼看有畹华参加演出的义务戏。
那场义务戏是戏曲界自治团体正乐育化会附属小学——育化小学为筹款邀请戏界名角出演的,为显隆重,特地安排“伶界大王”谭鑫培演大轴。依照习惯,大轴戏或压轴戏多由名角儿出演,因而除安排谭鑫培演大轴戏外,倒数第二出场的压轴戏便由有“国剧宗师”之称的武生杨小楼担当,而倒数第三场则是畹华和表哥王蕙芳合演的《樊江关》,由此可见当时他在戏界中的地位。
不凑巧的是,那天畹华还有另外三处堂会戏要唱,没能及时赶到广德楼演出,无奈之下,主办方只得把杨小楼的戏份提前。可没想到的是,台下的观众却不依了。当他们发现应该是梅兰芳出场而出来的却是杨小楼时,都认为当时杨小楼比梅兰芳名气大,杨小楼决不会与梅兰芳调换演出顺序,从而让梅兰芳演压轴,由此推断梅兰芳肯定是来不了了,因此大为不满。戏馆里顿时人声嘈杂,乱成一团。她正暗自替畹华操心,不知道到底是路上出了事,还是别处的堂会戏耽误了,冷不防大伯母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襟,冲她使了个眼色,低声说:“放心,不会有事的。”“可是……”她回头望着喧嚣的人群,又回头看一眼大伯母,不无担忧地说,“畹华真不会有事?”大伯母镇定自若地点点头,示意她不必惊慌,红了的角来不及赶场子是常有的事,最不济也只是畹华没法过来这边唱义务戏罢了。
可要是畹华来不了,她今晚精心的装扮不就全白费了?她可是为了看他的戏才来广德楼的啊!难道就这样什么也没看到就回去吗?一时间,她变得和那些情绪化的戏迷一样,内心充斥着不满。畹华这是怎么了,明知道今晚自己要和大伯母来看他唱戏,怎么还这么马虎?要是时间来不及,干脆就推掉一出堂会戏嘛!大伯母似乎看出她心里的想法,轻轻叹口气说:“他那么苦,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你们娘俩。”
大伯母话毕,又掉转过头去听杨小楼的戏,仿佛畹华来不来广德楼都与她无关。可这毕竟是她坐完月子,头一回出来看他唱戏啊,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了?她紧紧咬着嘴唇,两只眼睛渐渐溢出委屈的泪来。杨小楼仍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可她一点听他唱的心思也没有,心里已经为畹华不能及时赶来编织了不下千百个理由。
台上,杨小楼唱得激昂高亢,举手投足间,无不洋溢着大将风度;台下,戏迷们纷纷吵嚷着说梅兰芳不来,他们非退票不可。那一瞬间,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怀着的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她为畹华没及时赶来生闷气,另一方面,她又替畹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戏迷如此爱戴感到欣慰。可是,难道这样,她就可以原谅他的爽约吗?
他可知道,为了看他演戏,她精心准备了多久?为此,她特地去前门外瑞蚨祥、谦祥益两大绸缎庄选购上等的绫罗绸缎衣料,按照当时的风尚定做了新衣裳;为此,她穿上最时尚的镶着各式花边的芭比式小袄和露出脚面的裙子;为此,她忍着锥心刺骨的痛,学会了穿半高跟的皮鞋;为此,她咬咬牙,掏出大半的积蓄到著名的金店天宝首饰楼买下了最新款式的耳环、花别针;为此,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在广德楼翘首期盼……可是他呢,他在哪里?他明知道她今晚是要来听他唱戏的,却依然没有推掉哪怕是一场堂会戏,又怎能不让她心痛、不让她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