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尘土飞扬的军营,是年轻的基辛格这辈子从未见过的陌生世界,在那儿,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美国公民。时间是1943年3月基辛格刚到南卡罗来纳的克罗夫特军营不久,没有什么仪式和庆祝活动,仅仅是军队例行项目:所有移民新兵都要履行加入美国国籍的手续。这就是军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基辛格给弟弟信中写的那样,“被推来搡去,一会儿到这里,一会儿到那里,打防疫针,点名,立正,等等。”
背景和阶层迥异的年轻人共同分享军旅生涯,这在美国历史上大概算最后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个附加效应,就是它发挥了巨大的民主催化作用,改变了美国人的生活方式。美国社会一向具有很强的变动性,阶级体系界限分散,流动性大,“二战”来临后则更加如此。一大群南卡罗来纳州和路易斯安那州小镇的冒着乡土味的美国大兵,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巴黎和柏林这样的大都市,摇身一变成了“都市征服者”。纽伦堡和菲尔特的年轻难民们也被征召到克罗夫特军营,编进连队、推上战场,由异域都市的陌生人转化成地道的美国佬。对基辛格这样的移民青年而言,在戎马旅途中获得美国国籍意义非同小可,这不单是件礼物,更是自身努力争得的荣耀。通过保卫美利坚,他们现在能和温斯罗普(Winthrop)或者洛维尔(Lowell)(比喻普通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编者注)一样自豪地宣称——那是他们自己的国度,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家园,他们不再是外来户了。
除此之外,军队还把基辛格这样的正在一板一眼读着夜校、打算拿会计学位的各色青年人等抽集出来,赋予其全新的人生际遇。基辛格后来说:“我那个步兵师的大都是威斯康星、伊利诺伊和印第安纳的弟兄,真正的中层美国人。我发现自己非常喜欢他们。军旅生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美国人。”来自菲尔特、曾与基辛格在军队和政府并肩效力的海尔默特·索南菲尔特(Helmut Sonnenfeldt)说:“军营让大熔炉熔炼的速度更快了。”
基本训练过程中的基辛格仍然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也一如既往地遵规守纪。他很自然地通过了新兵营的训练,也当然和所有新兵一样恨透了军训教官(“我们对他的恨简直无以言表,而且很可能没有什么正经理由”),家信里充满了感怀新生活的愉悦之情。结束基本训练前,基辛格开始像大哥一样给弟弟提起了忠告。一封两页纸的打印的信上写道:
“在军营里要睁大眼睛和耳朵、闭紧嘴。……站队列永远要站中间,末尾的倒霉蛋总被挑毛病。要一直低调,只要他们不认识你就不会找麻烦。所以——拜托拜托千万克制一下自己的秉性,别争强好胜。……肯定会碰到些人渣,别和他们走得太近;千万别赌!人群里总有几个职业骗子,赌起来非把你生吞活剥了不可;也别借钱给别人,否则没好,借钱容易,还钱可就难了,一来二去老讨价还价,友情就磨没了;不要嫖妓,我和你一样喜欢女人,不过我可不想碰那些肮脏的、染着梅毒的军营交际花。”
信末了,基辛格又不忘叮咛了句话——那种无数老哥会跟弟弟讲的话:“咱俩有时候关系不怎么好,不过我想你我都明白,关键时刻还得靠兄弟。现在就是关键时刻。”
军营里的“关键时刻”有点特殊。基辛格在附近的克莱姆森营进行的一系列能力考核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全队第一),成绩优秀者有资格选派参加“军事特殊训练计划”(Army Specialized Training Program),全国约10万名优秀士兵可有此机会得以脱离常规军事训练,由政府出资赴大学攻读。基辛格被分去宾夕法尼亚州伊斯顿的拉法耶特学院学习工程学,一座风景如画的美丽校园,离华盛顿高地不到100英里。
基辛格一向颇具学究气,这次机遇更强化了他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的想法。在选拔出来参加培训的优秀士兵里头,基辛格也被认为是“尖子中的尖子”式的人物,学校让他给其他学生辅导许多课程,特别是数学和物理。学习让基辛格极度着迷,几乎到了发疯上瘾的程度,他会废寝忘食地猛读各种书籍,常常待在凌乱不堪的宿舍里,一边嚼着饼干喝着可乐,一边自言自语、如饥似渴地读书。他还总和书“过不去”,当时的室友查尔斯·科伊尔(Charles Coyle)说:“他那不是读书,是吃书,用眼睛,用手指,一边窝在椅子里来回辗转蠕动、咕咕哝哝地批评作者。他会无精打采地浏览某本书,然后突然爆发般地蹦出一句愤慨的、德国口音浓重的‘狗屁’,对作者的论证大加鞭挞。”
基辛格在拉法耶特的那一学年总共修了12门课,成绩全部是A,化学课竟得了满分——100分。科伊尔说:“这家伙简直太他妈的聪明、太有学问了,我们都觉得很奇怪,要知道我们可都是因为聪明才被选进来的。他会跑到我们的卧室里来,我们三四个人会一起讨论比如性之类的话题。可他倒好,歪在沙发里开始读起司汤达的《红与黑》,以此为乐!”基辛格的行为里总透着一股浓厚的严肃气氛,一种德式的厚重感。那些家伙他见多了,他比他们都更成熟。一些乡巴佬有时候会发表些反犹言论,基辛格选择置之不理。科伊尔说:“他很聪明,不会卷入这种口舌之战。亨利总是对这些山里来的家伙们非常有耐心,到头来他们反倒喜欢上亨利了。”那时的基辛格还没什么幽默细胞,不过他开始发现,讲话时把嘲讽、“歪理邪说”和自我贬低搅和在一起总能缓解紧张气氛。“他有时骂骂军队,有时讽刺讽刺自己,也有时候拿我们中的某些家伙开开玩笑。”科伊尔说,“不过他说话总是面带微笑,典型的纽约式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