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 2

人生的重要关头?

梦里真能梦见自己人生中处于重要关头的那一刻?

那分明不是在做梦。我猛然想了起来。

天快亮时我虽然迷迷糊糊还在浅睡,但意识的一部分早已经苏醒了,我想起了几十年前妻子那时的面容。

那时的?

突然,周围响起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家的附近有一所小学,每天清晨总能听到孩子们课前热闹的欢叫声,可是现在正值暑假,学校里应该是寂无人声,而且现在时间尚早,还没有到课前的时段……

原来这阵欢呼声是从我衰弱不堪的身体深处迸发出来的,周围的人群都在忘乎所以地高呼着“万岁——万岁!”……欢呼声震耳欲聋,几乎震碎了车窗上的玻璃,一直灌入我的耳中。只记得自己当时正坐在火车里,拼命想打开车窗探出头再看得更清楚些,可是车窗像是锈住了,完全打不开,坐在旁边的两位乘客也伸手前来帮忙,可是也没成功。于是自己慌忙用手抹了抹车窗上的雾气,伸出的手却在瞬间定格住了。

是的,顺序的确是这样的。不知道是谁伸手在车窗玻璃上抹了一把,于是,雾蒙蒙的车窗上留下了一片梧桐树叶形状的透明小框,我正是从那里看见了站在月台上的妻子的面容。妻子也凑近车窗,从那里透过窗户紧盯着我看……才露出微笑的。

不,当时我并未看清她脸上是否在笑,只是慌忙用新发的军装袖子使劲地擦拭起车窗玻璃来,于是看清了妻子身边人山人海的送别的人群。可是自己眼中能看见的却只有妻子的模样。

妻子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边还站着我年幼的女儿,妻子正紧紧拉着女儿的小手。

女儿刚满四岁,身上穿着像是过七五三节①[1]时才穿的色彩艳丽的和服童装,拉住母亲的手里还抓着一面小小的日本国旗……是左手。这些细节至今还能记得十分清楚。

自己俯身靠在车窗上,狠狠地擦拭着窗玻璃,刚能看清妻子的身影时,瞬间,发车的铃声响了。火车喘着粗气开始慢慢启动,山呼海啸般的“万岁”的欢呼声更加起劲地响了起来,人们手中挥动的日本国旗聚成一片潮水似的波涛,可是站在月台上身处国旗的海洋中的妻子却静静地呆立着,一动也不动,直到她的面容渐渐远去,直到马上就要消失了……直至这一刻,我的目光才离开妻子,落在旁边站着的女儿身上。女儿就像模仿母亲似的,脸上也是微微露出笑容,对着渐渐远去的我——也就是她的父亲——挥手送别。也许她并不知道父亲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手里的日本国旗意味着什么,只是高高举起旗子,轻轻摆动着。可是至今我分明还记得她当时挥动的是左手。

女儿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思挥动着小旗,是母亲握住她的手在摇晃着,舞动着手里的旗子。

女儿本来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像被卷入呼喊“万岁”的旋涡中,身不由己地无心地微笑着……也许当初女儿并非学着大人的样子微笑着,反而倒是妻子在学着孩子的样子,脸上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是个寒风刺骨的冬夜,按理说车站月台上应该飘舞着大雪,可是照片一样清楚的记忆中,却连一片雪花也没有。

窗外月台上的景象在蒸汽机车吐出的浓浓的水雾笼罩中渐渐模糊,一点一点地远去,因此留在记忆中的这段情景与其说是像照片一样留在记忆中,不如说像是一段让我经常回忆起来的纪录片或者电影。

而且,这段影像更像是无声电影时代的黑白影片,我能记起的场面中既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女儿手上的日本国旗和身上的和服也像黑白电影似的看不出颜色来,耳中能听到的就是那串发车的铃声,眼里能看见的只是那个瞬间妻子眼中透出的一缕笑意……

其中……记忆最深的就是经历一个多月的艰辛旅程,我们被送上的那个位于南太平洋中的小岛,这段记忆又与离开车站时的一刻大不相同了。

那座岛上到处色彩都很浓郁,茫茫的大海和天空连成一色,都是那样湛蓝,就连白色的太阳光和暑气腾腾的大雨似乎也透着夺目的明媚颜色。

南太平洋上的小岛?

想到这里,仿佛自己又回到那座不知名的南太平洋上的小岛上。以前只在梦中才能回到那座岛上,可是最近明明醒着,却好像自己已经回到那座小岛上去了。刚才还在自家门前的院子里站着,可是回过神来一看,却突然发觉自己正身处于岛上的密林中,猛地大吃一惊……不,也许现在自己以为醒着,相反,却还在深深的睡眠中也说不定。躺在这间屋子床上的自己可能正是自己睡梦中见到的模样……真正的自己还是个年轻的士兵!趁着南太平洋上这座小岛上进行激烈战斗的间歇,疲惫不堪地躺在地下刚刚打了个盹儿,梦见了几十年后成为老人的自己的模样了也说不定。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我的脑子里正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是个经常容易忘事的七十五岁的耄耋老人,刚才聪子催我吃饭的叫声,以及昨天的事情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过去似的很快就被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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