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睡前有过什么事,为了何事发过愁……这些刚刚发生过的一切好像全都没有记住,相反,却对几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般牢牢记着,仿佛昨天刚刚发生过。
就连按说早该遗忘的幼年时代的一桩桩小事,以及连小事都算不上的儿时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比如,五六岁时自己上街去看祭典,回家的半道上被人踩断了木屐上的带子,稍大些时夏天晚上跟着朋友钻在寺庙里大殿的香案下过了一夜……祭典之夜母亲身上浴衣的颜色、夜店的推车上挂着的风车的模样、寺庙周围成片地盛开着的萩花的白色,以及漆黑的半夜飘来的萩花浓烈得呛鼻的芬芳……还有小道上偶然碰见过一两次的行人,全都像发生在眼前似的。
就连近在眼前,多年照料自己生活的聪子,我有时也会突然记不清她的模样,可是已经过了七十年,自己路上遇见的那位走街串巷叫卖膏药的老先生,以及寒冬的雪道上摔倒在地时,搀起自己的那位好心的老妇人的样子却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已经老了,也许活不了多少年头了吧?
但是自己心里已经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事,对于死亡也已经毫不畏惧,甚至觉得,自己就这么双眼一闭,悄悄地死去倒是最幸福不过的一件事了。不,最好是连幸福也感受不到,极其自然地离开人世就行了……就像挂在树上的一片枯叶,不知何时被风一吹,离开枝头,回归大地,这样自然而然地死去。
或许,自己对死还未那么想得开,只是对将来自己就像踩在一根极细的绳子上走钢丝似的生活,感到毫无信心,一心只想逃避现实,回到过去也未可知……如若当真是诸事都由命运暗中主宰着的话,说不定是命运为了弥补我那时日不多的将来,而特地让我经常回到令人怀念的过去那些日子中去,好让我剩下的日子好过些。
随着身体日渐衰弱,回忆起的往事也真的越来越久远了。
不过,记起的往事越来越早,也许意味着自己很快就活到头了。每天每天,我都对着天花板回忆起以前发生过的各种往事,也许不久后能想起的事情也会慢慢枯竭,只是总也没有回忆够的只有过去的两段经历,就是战争中令人难忘的那一夜晚,伴随着“万岁”的呼喊声妻子微笑着把我送上死亡旅程的一刻,以及经历了漫长的海上颠簸,把我们送上南太平洋小岛上的那段日子……发出灼人的光芒的太阳和四周碧蓝色的海面包围中的充满原始色彩的小岛。这两处情景过去曾经记起过无数次,却每回都像初次想起时一样鲜明地呈现在眼前,占据了我的头脑,占据了我全部身心。战后数十年中我的人生似乎都是在回忆这两个场面中度过似的。不,也许我真的只是在做梦,如果值得回忆的人生只有这样两个情景那也太没意思了吧。那座南太平洋的遥远的小岛,和故乡车站里的月台只是梦里见过……连那站在月台上紧紧拉住孩子的手,透过火车车窗玻璃向我露出的最后的微笑也是。
幸子。
突然脑子里想到了这个名字。
既不是站在月台上的妻子的名字,也不是女儿的名字,是哪位女子的名字呢……
究竟是谁的名字呢?像是记得昨天晚上因为这件事情儿子夫妇曾经反目相争……哦,对了,并不是吵架,而是不知接了谁的电话,聪子突然气呼呼地告诉儿子:“是幸子的电话……说是明天又要过来。”
昨天晚上?
……那么昨天又是何时?
幸子……她又究竟是谁呢?
聪子忙了半天好容易送走正要上班的丈夫立介,刚刚洗完衣物时电话就响了。
正在厨房的桌子上埋头做着暑假作业的女儿佳代拿起听筒听了听,便大声地向在院子里的聪子喊着:
“妈妈,电话——是幸子阿姨来的!”
聪子把手里最后一件丈夫的内衣在衣架上晾好后回到厨房,顺便看了一眼女儿画的漫画日记后说:
“这么画哪儿行?一点儿也不像,过会儿妈妈帮你画。”
然后,她不紧不慢地拿起女儿放在桌上的听筒。由于早就知道电话里妹妹幸子想说什么,她心里真懒得接这个电话。
“喂,姐。知道你这会儿正忙,实在对不起了。今天你方便吧?”
听筒里传来妹妹那嬉皮笑脸的声音,聪子只觉得心里一阵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