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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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离世多年的亡妻突然在梦中对我嫣然一笑。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的相见。

可是,醒来以后亡妻的身影却一直在我脑中徘徊,始终挥之不去。平日的梦,醒来后很快就会忘记梦里的内容,可是今天随着天色的转亮,意识的清醒,数十年前的亡妻的面容却反而像显影液里的底片似的,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我的眼前,清晰得是那样栩栩如生。

每到半夜之时,我都会醒过来,辗转反侧地想着一些事情,再慢慢重新入睡。然而,昨晚我像往常一样十点就寝,却罕见地一觉睡到黎明时分才猛然醒来。

睁开眼睛,窗帘上已经透过来一缕淡淡的晨光,无须再看时钟我便知道天已经快亮了。然后,我一直呆呆地睁着眼看着天花板,默默回想刚才的梦,可是,天花板上的木纹还未能辨别清楚的时候,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梦里似的迷迷糊糊的什么也记不清了……

自从过了古稀之年后,睡眠就如同一条沉积得满是淤泥的小河,变得越来越浅。

人说,上了岁数的人睡着时就像漂在河中,睡得很浅时像是被卡在混浊的浅滩上,睡得很沉时像是沉入了漆黑无边的河水深处,但并没有完全沉到水底,只是像一团淤泥那样一半陷进底部,一半在水中漂浮。如果完全沉入水底,那就意味着死去,再也无法从熟睡中浮出水面了……每天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心里总会无意识地这样想。

有时候,虽然自己感觉已经醒来了,但意识却仍像陷进水底的淤泥似的恍恍惚惚,我便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七十岁过后的头几年里,我总觉得自己离沉入水底不远了,感觉身体正一年不如一年,慢慢衰弱下去。可是自近一两年起,觉得身体内又像是多了一个自己,或是熟悉的朋友似的,似乎每天醒来并未意识到与昨天有任何改变……

“您起来了?”

儿媳聪子把门推开一道缝,探着头问道。

“嗯。”我回答。

“早饭……马上来吃吗?”

“哦。”我又回答了一声,然后闭上眼,总觉得自己也许就会这么死去了。

亡妻的面容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甚至比刚才梦里见到的更加真实。

我开始慢慢地把刚才梦中的情景又回想了一遍。

二十二岁时的妻子的面容总像隔着一扇朦朦胧胧的玻璃似的,隐隐约约地出现在眼前,我知道,那是火车车厢里的窗户。妻子正站在月台上,挥手向一位就要远去的男子送别……车窗另一边的男子,就是我自己。

那时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已经不得而知了,精神全都集中在微微哭丧着脸的妻子身上了。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感情,只是木然地向外看着。

妻子像是流了眼泪,可是这层朦朦胧胧的玻璃仿佛过滤掉了她脸上的悲伤,只让我见到她的微笑。

一缕淡淡的笑容……也许还够不上微笑,正在从妻子黑黑的瞳孔中透出。以前,有位电影女演员拍摄肖像照片时总是摆出一副梦幻般的、注视着远方的微笑,这时妻子的表情就像是隔着几重模糊不清的玻璃,向我露出那种同样的微笑,注视着我。

二十二岁?

为什么那时妻子的岁数,竟能这样清楚地铭记在我的脑海深处?

我已经一点儿也记不起自己当年是多少岁了。既然记得比妻子大几岁,本该马上就能算出自己的年龄,可是不知为何,却总是记不清楚。但今年自己是七十五岁还清楚地记得……因此,如果自己真想算出当年自己多少岁应该不是难事,那是正处于人生重要关头的那年,现在首先记起的不是自己当时的年龄,而是那年妻子的岁数,还真是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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