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刺青名手,也不能像画家那样,创作激情一来就往画布上涂抹。能否完成一件令人满意的刺青作品,得看是否有人愿意来刺青,即便是有人愿意刺青,还要看他或她的皮肤条件。只有在洁白无瑕、细腻滑润的皮肤上,才能完成优秀的刺青作品。皮肤上哪怕只有一颗很小的痦子,也会使刺青名手大为扫兴。
刺青名手的要求非常高,找到他们所希望的皮肤也是非常之难的。
还有,就算找到了有理想的皮肤的人,人家愿意不愿意刺青则是另外一回事。上流社会的人恐怕连做梦都不会梦到会去刺青吧。这里有顽固的社会偏见,有对疼痛的恐惧,还需要一旦开始就不能半途而废的毅力,就算刺青美丽绝伦,一旦刺上去就是一辈子都不能消失的烙印。让一个人下决心去刺青,其困难程度是可以想见的。
退一步说,某个皮肤够条件的人同意刺青,但要做大面积的刺青,也不是付出一般的努力就能做到的。每天要在皮肤上扎数千针、数万针,渍入墨汁或颜料时的剧痛,因此引起的发烧、白血球减少、体力的消耗、昂贵的费用……考虑到这些因素,刺青的未完成作品之多,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所以,能够完成堪称艺术品的刺青的人,在几万人里边也找不到一个。找到一个这样的人,是一项非常艰辛的工作。
有一位F博士,专门收集刺青标本,十几年如一日,每天都要进好几个澡堂,不管是混黑道的,还是小贩、泥瓦匠,只要身上有未完成的刺青,他就鼎力相助,甚至自掏腰包。
F博士就是一个被刺青那奇异的魅力以及鸦片似的魔力俘虏了的人。
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找到了一件杰作,但事情还不能算是解决了。挡在面前的第二个难关是签订转让刺青的合同,这个问题的难度就不用强调了。不管生活多么困难,把亲人的皮剥下来卖掉以解衣食之忧的人,在人世间能有几个呢?于是就得几十次上百次地到人家家里去,磨破嘴皮子说服家里的人,破除迷信的道理讲了一火车,总算签了合同交了定金。这需要极大的耐心,还要有很强的外交手腕。
然后就是等着那个身上有刺青杰作的人去世,要等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谁也说不准。也不能说因为等不及了就采取非常手段活剥了人家的皮吧?而且在漫长的岁月中,谁又能保证人家身上的刺青平安无事呢?天灾、人祸、战争、失踪……数不清的变故,敢说这人一个也碰不上吗?
这个标本室里的近百张刺青标本,每一张都浸透了收集者的苦心。F博士因此被称为刺青博士。关东地区的侠客们,为了向他表示感谢之情,特意为他打制了石灯笼。如果没有F博士对刺青的热情,就算是东京大学医学系的教授权威,要想收集到这么多刺青标本也是难事中的难事。
但是,付出了这么大的辛苦收集来的标本,也很难完整地再现刺青当初所具有的独特的美。
在活人的皮肤上看上去深蓝色的墨变得黑黢黢的,清爽的红色变成了褐色。先不说变色与退色的问题,就连刺青的模样也变得有些夸张,显得很不自然。这当然是因为人活着的时候,皮肤表面有平缓的弯曲或凹凸,而制成标本的时候则被抻平的缘故。
到刺青师那里去,请他把底样拿出来看看就会发现,底样人物都像风筝上的画一样,各个部位都不均衡。脸大手脚小,看上去很不匀称,似乎是一幅稚拙的图画。但是,当这幅稚拙的图画离开纸面,被刺青师移到人的皮肤上以后,确实是熠熠生辉!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我都会惊得目瞪口呆。有一位刺青师说得非常确切,他说,刺青不应该作为平面的绘画来欣赏,而应该作为立体的雕塑来欣赏。
像F博士那样的刺青研究专家,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这个标本室中央的台子上摆着的几个刺青标本,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最终解答。
这几个刺青标本被撑在几个没有头也没有四肢,只有躯干部分的人体模型上。有了立体感的刺青标本,完全没有了被装在镜框里的那些被抻平了的刺青标本那种不自然的感觉。但是,在这里却产生了一种与不自然的感觉完全不同的恐怖感。
没有头,没有手脚,只有躯干,确实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在这个空间里,躯干上的刺青可以说是色彩鲜艳夺目,然而,越是鲜艳夺目,越是逼真,越是叫人有一种想说又说不出来的恐怖感。
把自己的皮留在标本室里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们,是男人还是女人,只看刺青我们一时辨别不出来。但是,他们的一生都有常人没有的波澜,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刺青的动机是什么?身上的刺青对他们的后半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他们的人生虽然已经被时光遗忘,却不断地刺激着我们去猜想,去推测。
例如,其中一个刺青标本传说是当时有名的狠毒妇人高桥阿传的皮。结果就连F博士这样的权威人士也不能证明其真伪。大阪医科大学的标本室里有一个刺青标本,传说是女贼雷阿信的皮,后来被证实纯系谣传。
尽管经过权威人士数次否定,此类传言还是经久不衰。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每个人的心底里都有压抑不住的好奇心。人们在执拗地、有时候是在下意识地追寻着那些在撒手人寰的同时留下了刺青标本的人们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