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让杨元元没有想到的是,她所坚持要等待的生活转机,一等就是八年的时间。此间,她曾经连续三年报考公费研究生,均告失败。其中一次,她其实考上了北京大学法学院自费研究生,但三万元的学费让她望而却步。后来她又去卖过半年的保险,因为性格原因,最终也放弃了。再后来,她受大学生创业潮的鼓动,倾尽积蓄和人合伙办了一份文艺杂志。一开始信心十足,还租了个像样的办公室,可也仅仅维持了半年时间,就因为办刊思维不合时宜,杂志滞销,这个计划最终也流了产。
杨元元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打破困局,却在年近三十的时候仍然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也仍然没有谈过一次像样的恋爱。不过,母亲和弟弟说,其实那个时候,他们对于杨元元内心的低迷苦恼知之甚少,因为她从来不过多地倾诉她的失落。只是她的表妹曾经提起,杨元元开始在《红楼梦》里寻找自身悲剧的影子,她说她像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陈晓楠:她的同学生活得怎么样?大学毕业以后那些人比她生活得好吗?
望瑞玲:不知道,她说自己过得不好,就不跟他们来往。
陈晓楠:为什么?她觉得不好意思跟同学讲自己的情况是吗?
望瑞玲:她想等自己有了蛮好的成绩,再跟人家讲。 2009年,杨元元第四次报考研究生终于苦尽甘来,成功考取上海海事大学公费研究生,多年的愿望得以实现。
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欣闻上海即将兴建世界港口中心,东海大桥、洋山深水港都已建成。看着广阔无垠的东海,我更加坚定了对海商法的选择。
——杨元元日记来到上海之前,一家人曾仔细考虑过母亲的去处。已在北京读博士的杨顺顺提出让母亲跟他,但杨母考虑到和儿子一起不方便,还是决定跟随女儿。离开武汉的时候,母女二人带了16个包装袋,除了衣物,还有批发的袜子、鞋垫等,准备继续摆摊做小买卖。
因为上海房租较武汉高得多,尽管当时望瑞玲的退休工资涨到了九百元,杨元元每月也有二百元的助学补贴,但母女俩不舍得拿出五六百元来租房。于是,望瑞玲继续挤在女儿的宿舍——一个每年需缴费一千三百元的房间,因为背阴,常年见不到阳光,比走廊另一侧的房间便宜二百元。
白天杨元元去上课,望瑞玲就出去转悠。她本来想和在武大时一样找点活干,可是没想到大城市门户森严,“找份杂活还要有关系”,只好作罢。望瑞玲:我那时候怕影响别人学习,都是一大早出去,在外面转,在电影院里看看,在球场坐一会儿,看11点我姑娘要下课了,就到食堂等她。
陈晓楠:为什么你不敢在宿舍里待着?
望瑞玲:因为我怕影响徐汇(杨元元同宿舍同学),其实她也没有说什么。她经常问阿姨出去干什么,我只好说外面好玩儿。带母上学虽然引起了一些小范围的议论,但周围的同学很快就习以为常。一个月后,杨元元同宿舍的同学主动搬走,宿舍只剩下了母女两人。不过,杨元元还是觉得有些不安。据望瑞玲说,在看到学校宿舍仍有不少空房后,杨元元便向校方提出了安排住处的申请,在这份申请中她这样写道:
“这么多年来,在我的背后,是母亲一贯的坚持,是她教会我乐观宽容,是她和我相依相守,四处漂泊。恳请院领导能够体谅我家的特殊情况,在多余学生寝室为我母亲安排一个位置,让一位辛苦一生的老人感到慰藉。特此衷心表示感谢。”
杨元元的申请并没有得到学校的批准。校方表示,此做法不利于宿舍管理,另外,贫困生很多,不能开这个先例。后来杨元元又带着母亲去找学院领导,结果还是遭到拒绝。辅导员也给杨元元打过几次电话,建议她最好把母亲安置在校外。
望瑞玲说,学校的冷淡让杨元元很受伤,觉得“这里没有温情”。不过,因为校方并没有马上驱赶杨母,在杨家看来,这是校方对现状的一种默认。于是,望瑞玲继续在女儿宿舍住了下来。
2009年11月21日,在望瑞玲住进宿舍两个月后,杨元元接到了校方下达的要求其母即刻搬离的通知,两个宿管也来到宿舍要求望瑞玲搬走所有的东西,以后不许再来。望瑞玲回忆,当时女儿神色紧张,不停地赔礼道歉,随后就冒雨带着母亲出去了。望瑞玲:不到一个小时要我把东西全部拿走,永远不要回来了,还说,你要来的话,对你姑娘不好。
陈晓楠:那当时你女儿什么反应?
望瑞玲:她说快点走快点走。学校向她们推荐了一个六百元的住房,母女二人觉得太贵,决定自行找房。由于海事大学地处偏僻,直到天黑,她们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住房。当晚,不得不花一百元住进宾馆。据杨母说,杨元元心疼得睡不着。第二天,母女二人继续寻找,仍未有结果。由于杨元元要排练节目,望瑞玲就让她先回去了。那晚,上海气温骤降至零下四度,杨母瞒着女儿在电影院住了一夜。第二天,杨元元知道后非常自责。直到23日,她们才终于住进了月租五百元的没有家具的毛坯房。
11月24日,杨元元带母亲回宿舍洗澡时,遭到宿舍管理员的辱骂。由于持续的担心、焦虑、愧疚和疲劳,此时杨元元已经严重缺乏睡眠,当晚,她情绪出现异常。11月25日清晨,在出租屋里,杨元元突然从被窝里坐起来,语带怨气:“凭什么不让我们住,我要找领导。”接着又说:“都说知识改变命运,我学了那么多知识,也没见有什么改变。”
为了平复女儿的心情,望瑞玲开始跟女儿聊天。言谈中,杨元元把从小到大的事情细细回顾了一遍,还特意说起她做家教时一个自杀的15岁女孩。其间杨元元时而怅然若失,时而抱着头说,脑袋乱了。望瑞玲:元元原来不这样的,她25号陡然就变成这样了。我当时觉得她有点不对劲,怕她压力太大,就跟她说要不你出去玩一下,我陪你出去玩,请一回假。
陈晓楠:当时她说不想上学了,是吗?
望瑞玲:嗯,不想上了。她说不该交房租的,交都交了,肯定不能退了。那天就有点反常,说知识不能改变命运,说我其实不该学的,我是白学了,那么苦地努力奋斗最后结果也不好。杨元元的异常状态一直持续到这天的傍晚时分才平静下来。晚饭后,她便回到学校跟同学排练话剧。结束的时候,她还和同学约好明早起来再练一次,然后进了宿舍,再没出来。
2009年11月26日清晨,杨元元在宿舍卫生间自缢身亡。对于她的离去,大家除了伤心和思念,更多的还是遗憾。一位她生前的好友这样总结她的一生:“她从未放弃过奋斗,却在曙光将现时谜一样退场了。” 杨顺顺:太不值了,毕竟这三十年快要见到曙光了,现在就是黎明前的黑暗。经过这么多的坎坷、这么多的尝试,最后终于选择了一条自己最喜欢的路,却因为这么一件……可能她一直很坚强,所以最后会因为这个走上一条不归路。我现在每次做梦都梦到武汉那个房子,以前那个一室一厅的小屋。或者梦到小时候我们都在一个红色的桌子上吃饭,每次都是我坐在这个位置,我母亲坐在这儿,我姐姐坐在那儿,桌子旁边是个柜子。后来梦到我们在一起吃饭,还坐这个位置,只不过我姐姐不在了,听到她在外面。然后我就怎么也醒不过来,好不容易醒过来往外一看,什么都没有。
大学里我积极参加各项活动,弟弟也刻苦学习,拿到了计算机的双学位和国家奖学金,我毕业后的几年里,在武汉工作一直不是很稳定,和母亲租房居住,最近两年我和弟弟的债务基本还清,也稍有积蓄,我想可以实现自己继续读书的愿望了……
——杨元元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