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作为审美范畴的“寂”(三)08

作为一直以来经常使用的审美宾词,“幽玄”这个词甚为多义,而且极其微妙。在许多情况下,它与“寂”的区别也很难分清。在俳论书中,例如在五竹房的《俳谐十二夜话》中,在评论芭蕉等人的俳句的时候,随意使用“幽玄”这个词。在《俳谐的寂与枝折》(白雄著)中,对俳句的体式做了分类,有的地方也使用了“幽玄”,并举出了芭蕉的“不知是何花,香气扑鼻来”,还有俳人山川的“弥生的卯花,多么容易凋零啊”为例。我想,这是将歌道中的“漂泊”“缥缈”之美,用“幽玄”来加以解释了。后来,正冈子规从芭蕉的俳句中选出了所谓“幽玄”之句,即“可悲呀,海苔里的沙子硌了牙”;“菊香呀,奈良的古佛”;“倚靠在这根房柱上,过了一冬天啊”;“晚秋阵雨啊,屋内也叫人打寒噤”;“棣棠花落,沙沙作响,瀑布声”;“布谷鸟啊,你的啼叫,令我倍加寂寥”;“清冽的瀑布,飞溅到青松上”等,一共七首。依我看,这些俳句中的“幽玄”,似乎也含有“寂”的意味。正冈子规指出,作为诗人的芭蕉,其最可贵之点就是写出了一些“雄壮豪宕”之句,但是,至于“雄壮豪宕”之句与“幽玄”、与“寂”是什么关系,他并没有做专门的论述。

在“寂”的意义的探讨中,有不少人认为,在“寂”表面上的寂静、细弱、清贫的内容之中,还隐含着强有力、雄大、豪壮等因素。的确,在令人感到“薄弱得风一吹即破”的芭蕉的俳句中,也写有《荒海》《最上川》《浅间山》《大井川》等雄浑浩荡的作品;在茶道中首倡“佗”的利休,据说是一个人高马大、性格粗豪的人,由此我们也确实看出上述的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本来,“寂”或“佗”并不仅仅是靠表面上所体现出来的消极价值才得以成立的,这一点我已屡屡加以强调。然而,我们在这里既然将“寂”归为“幽默”的范畴,就表明它与属于“崇高”(壮美)范畴的“幽玄”是不同的。从美学的立场上看,那种认为“寂”中包含着有力、雄大、豪壮的看法,并不能充分揭示出“寂”的本质。不必说,“强有力”也好、“雄大”也好,由于解释角度方法的不同,结论和看法也不一样。以我对“寂”的解释来看,精神本身的自我超越乃至最高的自由性,也是一种“力”,也是一种“大”。但是,在“崇高”与“幽玄”的场合,这种意义的“力”与“大”并不属于直接的观照内容,它与芭蕉句作中的“寂”及其题材的“雄大”不是一回事,与利休在茶道中提倡的“佗”即人的博大心胸,也不是一回事。继承了战国时代的雄壮精神、具有豪迈气魄的利休,不妨在茶道中获得美的满足,以“寂”为审美理想的俳谐也不妨作出表现天地宇宙壮阔雄浑的作品,但是,我们却不能把这些与审美内涵混同起来。

正如正冈子规所指出的,芭蕉的句作中不乏雄大豪壮为风格的杰出作品,但我认为,在芭蕉的作品中,甚至没有一首作品有意识地表现那种雄大。勉强可以举出的例子,如“把石头吹起来的,浅间的大风啊”这首俳句,我们稍微能够从中感受到雄大表现的意图。但正规子规在芭蕉句作中所举出的那些雄浑壮阔的例子,却显示不出芭蕉的这种表现意图。毋宁说,那只是芭蕉将自己大自然的直接体验,平淡、率直地加以表现而已,在他的很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感到,当他以“寂”为审美理想加以构思推敲的时候,自然而然就表现出了雄大或者崇高的效果。例如“夏天的草啊,还残留着古代武士的梦”;“汹涌的大海,是横亘在佐渡岛与本州之间的天河”;“夜光之夜,苍茫竹林,杜鹃的啼鸣”;“秋风啊,掠过莽丛、旱田、不破关”等句作就是如此。和芭蕉的句作比较起来,子规本人的句作,如“星光清冷,篝火,映白了城砦”之类,以我个人的感受而言,是明显地要表现他所谓的豪宕雄大的效果来,但却暴露出了有意为之的幼稚。其角有一首著名的俳句:“猿喉露白齿,枯声啸峰月”,也使人感到要达到某种效果而有意为之的痕迹。我认为这种有意为之的效果,与其说是“寂”,不如说更接近于“幽玄”。与此相比,芭蕉的“寒冷鱼铺里,咸盐的死鲷鱼,龇着一排白牙”虽然具有同样的审美效果,但一眼看去,就感觉它更近于“寂”的审美氛围。在《十论为辩抄》中,支考对这两首俳句合在一起做了批评,虽然言辞略显偏颇,但却显示出了敏锐的鉴赏眼光。支考说:“其角的《猿齿》是从汉诗和歌中寻找灵感,‘枯声’之‘枯’字极尽断肠之情,‘峰月’写尽寂寞之姿。一首之中,有如此奇崛之词,实令人惊异。……先师芭蕉……却只写儿童都能写出来的鱼铺,真是一个以夏炉冬扇之寂为乐者,如此优哉游哉的道人,怎能不成为本派之祖师呢?”

要言之,如果将“寂”与“幽玄”等的审美本质加以区别的话,那么可以说,“幽玄”属于“崇高”的范畴,“物哀”属于“美”的范畴,而“寂”则属于“幽默”的范畴。这三个基本的审美范畴都是从审美体验的一般构造中抽绎出来的,确认了这一点,我们就有可能在这些审美范畴之间,建立一种美学体系的关联。这就是我对“寂”的研究所得出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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