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打算对美学上的这些基本问题做更多的论述,只是想对“幽默”这一概念的含义做一个简单的解释。我认为,在审美体验的完整的架构中,“崇高”作为一个基本的美学范畴具有一种分层构造的原理,它基于“自然感的审美”并在审美价值的形态上稍有改变;“幽默”却与此相反,它的分层构造却是基于“艺术感的审美”,并在审美价值的形态上做了根本的改变。在审美体验的内容中,“艺术感的审美”原理,就是精神能够包含或者完全洞察、透视自然中形成的一切。当这一原理经内在发展、作为一种精神力量而处于优势的时候、审美意识的中“观照”同时也就成为“生产”,就仿佛是神的“睿智的直观”,对隐藏在一切事物中的一切方面、一切内容,加以自由的、冷彻的、艺术的直观,于是,人类世界中的一切的根本矛盾、不和谐、不完美、缺陷乃至丑恶,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就发生了立普斯所说的“滑稽的否定”的现象。倘若把“飘游于一切之上、并且否定一切”的艺术直观乃至艺术洞察称为“反讽”的话,那么在这种场合,这种“反讽”的直观就自由地发挥自己的力量。但是在我看来,我们的审美意识与艺术意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单单是由否定的、破坏的乃至“反讽”的直观而形成的。在审美意识中,在冷彻直观的同时也必然有着感情的作用。而这种感情常常是以“美之爱”为原动力的。因而,审美意识真正作为审美意识而使“艺术感的审美”成为优势的时候,又像上文所说的,就足以将冷彻的直观加以掩蔽,这就必然要有伴随着广博的“爱”之心。这样一来,一方面是由冷彻的直观加以否定、破坏,另一方面,在从对象的观照中,以“美之爱”对这种否定与破坏加以反拨和修整,于是便产生了某种特殊的审美价值内涵。换言之,这种特殊的“直观”与“爱”的紧张关系,就促使了审美价值内涵的改变,并促使我们所说的“幽默”这一基本审美范畴的诞生。
我想,从以上所界定的“幽默”的角度,对我们所研究的“寂”的审美内涵加以省察的话,我预先提出的那个结论,大概就不会显得过于唐突异样了吧?我曾说过,与“寂”的第一语义即“寂寥”多少有点接近的消极的审美意识,如孤寂、清贫、匮乏、粗糙、狭小等,被纳入一种反讽的观念论的审美意识中,才有可能转化为一种积极的审美意义;同时,当这个审美意识的客体,将现实与非现实的客观性的矛盾,置于“美的实在性”中加以吸收扬弃的时候,就成为“虚实”论的核心问题了。这一点与西洋美学中的所谓“幽默”,在本质上具有一种亲近性。所谓“俳谐的风骨在于‘寂’与‘可笑’”,这里的“可笑”(をかしみ)的意思当然不同于低俗的“滑稽”。不过,在以枯淡寂静为宗旨的蕉风俳谐中,还包含着一种类似于悟道的、及其高级的精神的自由性,其中自然具有一些洒脱之情趣,这正是俳谐之所以是俳谐的根本之所在。在这里,“可笑”与“寂”就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调和。这一点也是我长期以来思考之后的结论。
由此而再次考察“幽默”与“寂”的内在关系的时候,特别是在从“寂”概念的第二、第三语义的角度,来追寻其审美意义的形成与展开的时候,“寂”与“幽默”之间,究竟具有怎样的类缘性呢?这是我特别想加以讨论的。
关于“寂”的第二语义“宿”、“老”、“古”等,作为审美概念在俳谐等艺术中是怎样获得它的审美内涵的,我在上文已经做过论述。我想,无论怎样,俳谐的本意都是对某种流动性体验的直接的客观化。以其独特的表现方法,将体验的直接的流动性如实加以捕捉,其结果,就是在作品中常常隐含着与人的精神主观相对的、万古不易的大自然的面影。打个比方说,正如我们观察波涛滚滚的河流,我们一方面看到了河水的不断的流动,另一方面,我们也仿佛透过河水,看到了宇宙的大生命、看到了那寂然不动的大自然的河床。因而,当我们把“寂”在神秘主义的谛观的意义上加以理解的话,就会发现它在某种意义上有着与“幽玄”相通的一面。最近德国美学家肖克提出应将“静观”(谛观)的作用从艺术体验的范畴中剔除,而只把它作为一种“认识体验”。根据他的看法,人们的认识态度中,有“发动的意识”与“静观的认识”两种,前者不停留于直观性的现象,在任何场合中都始终贯穿着一种积极的态度;后者即“谛观”,与“艺术的直观”一样,虽然也是一种被动的态度,但是它与艺术的直观又有所不同,“谛观”不停留于现象层面,而是为了通过现象看到本质,而使自己的心灵完全处在一种被动观照的状态。这种纯粹的“认识的谛观”,就是一种神秘主义。
在我看来,即便在审美范畴中,在“崇高”这一基本范畴及从中派生出的“幽玄”中,也在这个意义上存在着“静观”乃至“谛观”。但在“寂”这一概念中,其表现稍有不同,它所暗含的精神态度更为复杂。正如肖克所言,无论是在“崇高”还是在“幽玄”中所包含的神秘主义的静观,都是一种纯粹的被动的态度,要言之,对我们的精神而言,它具有一种无法洞见的绝对的黑暗和不可知的性质(在宗教的要求与信仰中如何将光明引进黑暗,是另外一种问题),是使自己虚席以待,处在沉潜、敬畏、皈依的状态。这种绝对的存在,对于直接的审美意识而言,不外是一种漠然的、超时间的“巨大”与“威力”。而在“寂”的场合,这不仅仅是“超时间性”的问题,而是依靠审美意识,去感知太初以来的历史绵延及万古不易,从而产生一种无限的苍古幽寂之味。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一方面从超时间的、形而上学的观点去观照自然,一方面又是倾注自己有限的精神生命,即以特殊的时间存在加以观照的。从超时间的观点而言,无限古老的东西同时又是无限新鲜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通过我们流动的体验所观照的、自然的形而上的超时间性,那种寂然的、无限之“古”(“不易”性),无论如何也要与我们所体验的无限的生动鲜活性(“流行”性)相分离,于是,其间就产生了一种紧张关系,其结果,就在我们的审美意识中,产生了“寂”这样一个特殊的审美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