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带”在这种特殊意义上的审美意味,原本基于审美对象物的感觉性与本质性之间某种意义上的消极关系,而在一般的自然对象中,这样的消极关系在很多情况下是由“寂”的第一与第二语义所带来的,而我们现在所说的第三语义“然带”,也必然与前两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我们之所以能够从“神寂”“翁寂”“秋寂”等词中的“寂”字,一眼就看出它的两重意义,就是因为这一原因。然而从美学的立场上看,我们又必须在理论概念上把“然带”的意味与“寂”的第一、第二语义各自区分开来。因为第一、第二语义规定了感觉性的消极方向,而作为第三语义的“然带”又对这种消极性做了某种程度的限制。有了这样的区分,表现在俳谐艺术中的“然带”就有了自己的特殊审美意味,并成为俳谐特有的“美”得以成立的一个条件。
俳书《芭蕉叶舟》这有下面一段话:句有亮光,则显华丽,此为高调之句;有弱光、有微温者,是为低调之句。……亮光、微温、华丽、光芒,此四者,句之病也,是本流派所厌弃者也。中人以上者若要长进,必先去其“光”,高手之句无“光”,亦无华丽。句应如清水,淡然无味。有垢之句,污而浊。香味清淡,似有似无,则幽雅可亲。
这段话将俳谐中的“寂”之美形成的消极条件,做了生动形象的比喻。这并非单纯厌弃“亮光”,而且对“弱光”、“微温”等也看做是句之“病”。尽管这种说明过于简单,也不充分明确,但意思却很显而易见,就是要消除光亮、消除华丽,使感觉性的方面现出消极性,这样“寂”之美才能形成。所谓“香味清淡,似有似无”,恐怕是指在艺术表现上不要过于露骨、过于鲜明,同时,也要在内容上、在本质上,透出一定的“香味”来。在这种意义上说,不仅是俳谐创作,在所有省略、暗示、象征的艺术表现中,都需要某种程度地表现出这种“寂”。我认为,在俳谐的场合,不仅需要“香味清淡,似有似无”,还需要在更特殊的意义上有自己更独特的艺术表现,要努力表现出从“然带”这一特殊角度的“寂”之美。
本来,就俳谐连句而言,前句与付句之间,要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关系。《去来抄》主张“要以声气相通为佳”,指的是两句之间表面上似乎没有直接关系,实际上要在声气意味上保持内在的微妙关联。因而,在不断转换的唱和接续中,从单纯感性的角度看,那是一种直观的遮蔽;在表现与本质的统一性上看,则是一种自我破坏与自我重建。这就是俳谐特有的“寂”之美得以形成的依据。在俳谐中的独立的一句,即一首俳句中,这一点作为一种美学原则也同样是存在的。一首俳句要有一个完整的意义,在连句的情况下,对此不能过于强调,而在俳句中,字数几乎被压缩到了最小限度,在这种限制下要表达稍微复杂的思想感情,词义之间的逻辑上的关联势必就会显得过于省略乃至唐突,除此之外,当一首俳句写到两种事物的时候,就往往需要打破普通人的联想习惯,而缺乏表面上的明确性,这一方面带来了句作的新鲜味,一方面也是基于俳句对一种特殊的“寂”之美的追求。那首“奈良七重七堂伽蓝八重樱”,在句法上看仅仅是名词的并列,有时候会显得很难懂。虽然在表现方法上稍显极端,但它还是有着内在句法,并且表现出了一个完整的,并不太难弄懂的意思。此类乍看上去文字上缺乏联系的俳句,并不少见。例如“马寝,残梦月远,茶烟”,或者“十丸子,小粒,秋风”之类的俳句,尽管意思还比较明了,但对读者而言,上述的那种感觉多少还是会有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俳句都故意追求这种表现方法。像《古池》《枯枝》那样的俳句,将眼前的情景生动鲜明地表现出来的作品绝不少见。可见,俳句中的“寂”未必只是从形式中表现来的。换言之,正如作为俳句整体的艺术内涵的、特殊的“寂”之美,并不单单是从枯淡的趣味中流露出来、从内容(题材)中表现出来,同样,“寂”也并非仅仅来自独特的表现形式。这一点已经无须再次强调了。我们曾经引用过的建部凉袋的一句话:“将‘寂’仅仅理解为‘闲寂’者,不乏其人。实则‘寂’并非‘闲寂’。”这句话表意虽然不是很明了,但我们可以在现在这种意义上加以理解。只要我们确认感性对象中的感觉显现与本质性的内容意义之间存在一种“然带”的关系①“然带”的关系:似乎可以理解为人的感性与感觉赋予对象以本质性的意义与内容。,那么我们就能够以此来理解俳句的外在形式表现与思想内容之间的关系。在这个关系中,俳句表现形式的特殊性促进了其艺术内涵的整体性的形成,这就是“寂”之美所起的一个作用。
上文我们说过,一首俳句由于题材的撷取、词语的搭配方法等的不同,就会产生某种程度的不透明性。除此之外,也有的俳句故意使用不加说明的故事典故,来矫正大量使用所谓“俗谈平话”所造成的卑俗趣味,结果也造成了另外一种表现上的不透明性。对用典而不加任何解释与说明,这对只有区区十七字的俳句而言当然是迫不得已的。但另一方面,即便对相关典故缺乏可靠的历史知识,那也并不太妨碍对作品情趣的欣赏,鉴于这种考虑,作者使用了相关的表现方法。例如有一首著名的俳句:“象泻呀,雨中西施,合欢花”,或者“在蜗牛角中,分开吧,须磨明石”。这样的俳句对于那些不知道苏东坡的西湖诗句、庄子的蜗牛角争斗的典故、《源氏物语》中须磨与明石的读者,在理解这些俳句的整体意境时,大体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妨碍。又由于读者的不同,象泻的雨景中突然出现了中国的西施,须磨与明石之间突然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蜗牛,这种外在表现上的不透明性,反而如同隔着花玻璃看光亮或者看到用硫黄熏染的银器一样,有一种特别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