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为审美范畴的“寂”(二)07

本来,我们在这里是试图把俳谐审美创造体验中极微妙深奥的东西,从理论与概念的角度加以明确说明,在这种情况下,两者的对照就不能像色彩对比的那样单纯地将两种色彩并置在一起。万古不易、寂然不动的形而上学的东西,是以一种漠然的神秘的方式,隐含在那些杰出的俳句作品中的。它的作用就如同一个共鸣盘,使俳句中的生动的现实发出更大的声响,并加以烘托和暗示。同时它又像是将画面加以衬托的一种阴影。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从一切杰出的俳句中,都能感觉到在现实描写的背后有一个深邃的背景。假如我们只把这一问题作为“姿”(“姿”这个词非常暧昧,但我认为“姿”绝不等同于单纯的“形式”)的问题来看待,并以此来考察其深浅浓淡,那也必然会涉及蕉门俳论中“不易、流行”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向井去来等人的俳论,过分地将“不易、流行”局限于样式论问题的范围内加以理解。而服部土芳在《三册子》中说:“无论变化、流行如何,均须牢牢立足于‘诚’之姿。”这一说法就使得与“变化流行”相对的“不易”有了颇为深刻的含义。从这个角度看,蕉门俳人们莫衷一是“不易、流行”其所指究竟是什么又另当别论,但无论如何,“不易、流行”都是作为俳谐艺术中的一个根本问题而被提出来的。

总之,在俳谐的艺术表现中,我们常常能够感受到,在永远流动不息的生命体验的烛照下,隐含着万古不易、亘古不变的东西。我认为,将这两者的微妙关系最敏锐地加以把握,就是俳谐的“美”之所在,也是“寂”的根本意味之所在。

至此,“寂”的第二语义“宿”“老”“古”的意味,就超越了人类“生命”与“精神”立场上的价值感情移入的范围,通过一种形而上的实在性的预感,而向一个特定的方向即“审美的意味”转化。至于这个过程是如何具体实现的,尚不能做纯理论性的说明。因为这属于“责于风雅之诚”、达于俳谐之妙谛的艺术天才的创造秘密。不过,我们可以从这些天才俳人的杰出作品当中,去感受、体味、欣赏这个意义上的“寂”。对芭蕉的为数众多的名句加以仔细体味,我们便可以常常感受到其中的“不易、流行”的奥妙。换言之,就是在那鲜活的、流动的生命体验中,感受到一种如同深渊一般静谧的、苍古幽寂的东西。例如,“古老池塘啊,一只蛙蓦然跳入,池水的声音”;“闲寂啊,渗入岩石的,蝉声”;“秋日黄昏,一只鸟,栖于枯枝”;“黄昏,白茫茫的大海,一声鸭鸣”,这些俳句所表现的,就是随着春夏秋冬季节的变迁,“风雅”之魂通过那如同电光一般的、瞬间的、视觉与听觉的体验,而捕捉到了隐藏于背后的万古不易的自然之“古”。假若不以这个意义上的自然之“古”,亦即永远“不易”的古老“自然”为媒介的话,那么这种诗的体验的生动性就不会传达到我们的心中;反过来说,如果不以极其清新的体验的生动性为媒介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传达出无穷无尽的大自然的那种无限的幽寂古老之感。

以上,我把俳谐艺术当中由自然现象所触发的生命体验的流动性,与人类对自然真实地加以把握和表现的必然要求相比照,从生命体验的“流行”与大自然的“不易”的相对关系中,论述了“寂”这种特殊的审美意识的发生。我还想指出的是,对俳谐艺术的取向而言,鉴于各自不同的角度立场,还需要在审美直观或审美表现中,克服自我对精神的执著性。对于这一点,西方美学中除了“幽默论”“浪漫的反讽论”之外,尚没有作为一个审美意识问题加以讨论。通常,我们的审美意识,不外是深深地沉潜于对象之中并加以静观。这样做当然无可厚非,在面对所谓“古典的美”或者特别是“das Schne”①das Schne:德文,意为“美”“美丽的”。的时候,体验美,与沉潜于美的对象并静观之,两者是完全一致的。和歌当中所谓的“吟咏”这个词,所要求的也就是这样一种心境吧。然而在狭义的“美”之外的其他类型的审美范畴中,这种价值体验本身即便整个过程都是静观性的,那我们的心理意识的过程也未必需要直接地沉潜于、埋头于特定对象。不过,现在我们对一般美学问题姑且不讨论,只就俳谐这一特定的审美样式而言,正如我们曾说过,俳谐作为一种艺术,倘若要捕捉生命体验的真实,往往并不需要一面沉潜于客观对象的感觉形态的美并凝视之,一面又时刻反省着主观情绪并加以表现,毋宁说,为了把握主观与客观相交融的瞬间体验的真实,就常常需要使专注于审美体验的自我,处于一种超越的状态。在这个意义上,就需要索凯尔所说的那种“飘游于一切之上”、拥有否定一切的那种“眼光”。我们说俳谐所直接表现的,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真”,原因也就在这里。一般而言,假如对审美对象的印象与体验过于强烈与丰富,反而写不出会心之作。即便像芭蕉那样的天才也是如此。芭蕉在游览吉野和松岛的美景时所写纪行文中所发的那些感叹,就充分表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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