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为审美范畴的“寂”(二)06

在我看来,俳谐这样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在深刻地把握自然的时间变化方面,在通过“生命”的体验对人生加以内在的敏锐把握方面,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的任何一种文学样式都是无可比拟的。所谓“风雅之诚”,在这个意义上,就是一种迫近天地万物之实相的特殊的精神构造。俳谐的精髓,从根本上说,就是与绵绵不断的“生命”的流转相联系,就是对不断变化的自然加以凝视、加以表现。俳谐作为一种诗,那种最短小的外在形式,不回避“俗谈平话”的率直的表现方法,专注于生活与季节推移之间的紧密微妙之关系的题材取向,还有那些“呀”“咔哪”之类的感叹词,如此之类的特殊表现方法的使用,都可以从这个角度加以理解。《三册子》中曾引用芭蕉的一段话:“乾坤之变,风雅之种也。静者,不变之姿也,动者,变也。观其实,则变动不居;见其静,聆听之实也。飞花落叶,观之听之,无有止境,鲜活生动,来去无踪。”归根到底说的也是这样的意思。

然而,俳谐是一种艺术。作为艺术,只要以艺术表现作为自己的生命,俳谐就会在上述的本质属性中,某种程度上包含着难以摆脱的根本性矛盾。当然,从根本上说,这种矛盾不仅在俳谐中,在所有艺术当中都存在着。而运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方法来解决和超越这一根本性矛盾,才能使这种艺术充分发挥其审美价值。就俳谐而论,其艺术形态与构造非常单纯,因而这种根本性的矛盾也体现得最为尖锐和鲜明。所谓根本性矛盾,就是生命体验的生动性、直接性与艺术表现的客观性、间接性之间的矛盾。一切艺术的真实性都必须立足于这种根本性矛盾的解决之上。费德勒曾经论述过所谓“体验性的现实”与“艺术性的直观”之间的区别,但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种矛盾性。一般而论,东方艺术对体验的内在性特别加以强调,在某些场合对这种矛盾性采取了暧昧、漠然的解决方式,但即便如此,还是深深意识到了艺术中的这一根本性矛盾的存在。那么,在俳谐中对这一根本矛盾是如何解决的呢?其解决的方法,又如何使得它在艺术上发挥其独到的审美价值的呢?对于这个问题,我认为,一旦弄清了俳谐、茶道中独特的“寂”这一审美概念,那么对蕉门俳论中“不易、流行”这一核心范畴的根本意义,乃至对生命体验的生动性、直接性与艺术表现的客观性、间接性之间的矛盾的解决,都会迎刃而解。

我在上文中提到,在与一切生命的体验相隔绝的情况下,那种纯粹的自然在某种意义上就有可能具有了寂然不动、万古不易的实在性。当然,从哲学上来说,这个问题还有许多可以讨论的余地,但俳谐不是哲学,在这一点上,它有着自己明确的世界观。不过,我们可以想象到,俳谐也受到佛教思想、老庄思想很大的影响,俳谐所具有的“自然感情”或“世界感情”,会在千变万化的自然现象中看出千古不易和寂然不动的东西来(这或许有一点无限的虚无之类的意味),并多少有意识地朝这一方向发展。就俳谐艺术的本质而言,一方面它伴随着极易变化的生命流动并试图由此而把握自然之姿;另一方面它又有一种强烈的、形而上学的、万古不易、寂然不动的预感。俳谐使用极度单纯化的、精练的艺术手法(这种单纯化和精练化,使得俳谐把外在的表现手段看得极为消极),力图把握直观体验中的世界的真实性。然而,即便是最小限度,只要需要客观的表现手段,那么所谓“体验的现实”本身,归根到底就不是表现内容,而往往只不过是表现素材而已。尽管如此,俳谐是努力克服这种必然的限制,通过最大限度地表现体验的真实性乃至直接性(自然的生动性),而把自然的、形而上学的、超现实的“预感”或者类似于“投影”的东西,隐晦地加以暗示。举例来说,一种色彩,在其色调在高度饱和之后,就需要有另一种对比色来加以映照,才能使这种色调在我们看来更加鲜明突出。同样,俳谐也在追求其本有的艺术理想的时候,通过其天才俳人的无意识的创造作用,而把流动的、自然的、体验的真实性,和与此相对的超时间的、形而上学的不易性,或明或暗地加以对照。可以说,这是完全可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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