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为审美范畴的“寂”(二)05

这种内在的精神意义上的人的生活价值,就是精神与肉体、内部生命与外部生命的高度融合。靠着这种融合,老年的外部生命或外在面貌,也自然地被延长、被彰显了,并且将其价值与感情,朝着具有时间积淀的广义的“生命”、朝着感性的直观现象,加以移入和投射。这样一来,由于同人的“生命”有了特别的关联,本来只在“生命”中才有其意义的时间性的积淀,亦即“宿”“老”“古”的意味,就广泛地扩展到了自然物与非生命的世界。由于同样的原因,伴随着“宿”“老”“古”这些意味的自觉的、精神性的、价值感情的无意识地移入,便促使“寂”的第二语义向审美意义的转化。于是,“高古”“古雅”之类的概念也就由此产生。不过,正如我们曾在上一章中所说,在实际的对象性的观照中,“寂”的第一语义,即“寂寥”“闲寂”等,其审美意义常常与空间感紧密联系在一起,这里无须再做重复的说明。需要指出的是,在我们的生活里,即便从老龄者的外观中,也常常可以发现一种“寂寥”的意味(正如“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之类的词所形容的那样)。

以上我们是站在纯理论的立场,分别在“寂”概念的第一语义和第二语义上,来说明这两种语义向审美意味转化的依据与原理,在这个过程中,两方都不可忽视和偏颇。假若意识不到这一点,对“寂”这个包含着极其复杂、微妙内容的概念,我们就无法加以正确的阐明。例如《平家物语》中描写的“岩石青苔,寂之所生”那样的情景,藤原家隆的和歌所吟咏的“海岸青松,年年岁岁寂所生,松上有鹤鸣”的和歌,所表现的无疑都是“寂”的第一与第二语义相浑融的意境,但在根本上,不妨说还是以第二语义即“宿”“老”“古”为基调的。假如我们对“寂”所包含的审美内容做片面的理解,那就不仅会使“寂”这一概念狭隘化,还有可能使俳谐、茶道这样的特殊艺术形式中的“寂”所具有的审美意味遭到忽略。实际上,在以上的举例中,虽然表面上也使用了“寂”这个词,但从整体的审美意蕴上看,毋宁说与“幽玄”的审美范畴更为接近些。

至此,我们有必要变换一下角度对“寂”的第二语义继续加以考察,那就是从“宿”、“老”“古”的一般的审美趣味的转化,到俳谐、茶道这一特殊领域为背景的美的转化。在前者的视角上,“宿”“老”“古”等本来的意义仅仅在生命及精神的世界中才有可能产生;换言之,我们假定时间的积淀是在某种封闭的、自给自足的世界当中发生的。由此,我们来思考“宿”“老”“古”的意味如何转化为一般的积极的审美意识。而从这一角度来思考“宿”“老”“古”的审美意味,可以有助于我们了解俳谐中素材上的“寂”之美。然而,俳谐本身作为一种艺术,在其独特的审美内涵中形成了一种理念,当这个审美理念以“寂”这一特别的概念加以表示的时候,仅仅从素材这个角度还不能充分彻底地阐明其审美内涵。在以往的“寂”的解释中,这一点一直是容易被忽略的。无论是在《古池》还是《菊香》这样的俳句作品中,仅仅以素材上的“古”,还不能充分理解其中包含的诗意内涵及其特有的“寂”。我们在上文中曾引用过向井去来的一句话:“看先师的俳谐……纵有千姿万体,均不离‘寂’与‘枝折’。”也就是说,无论是用什么样的素材,要写出真正杰出的句作,就必须体现出一种“寂”之美。

当我们从这一立场对“宿”“老”“古”在俳谐和茶道中的特殊的审美转化加以考察的时候,首先有必要对从这一角度出发的、把纯粹的自然界与生命及精神的世界对立起来的做法加以深刻的反省。在纯粹的自然界中,我们只能思考时间的变化。而现在我们将“宿”“老”“古”原本的意味,置于生命与精神的世界中,作为一种时间积淀现象加以对象化的考察,大体上应该说是可行的吧。那么,我们说前者,即纯粹的、机械的物质自然界中只有单纯的时间变化,究竟是指什么而言呢?所谓自然科学,就是以这种变化为事实依据,由因果关系来加以说明的。然而,“变化”这个词的意味本身不是一个科学的问题,而是认识论或者哲学的问题。康德就由此而把时间和因果性作为认识本身的形式或者范畴加以把握。从逻辑上看,所谓“变化”是同一性和排他性的一种综合,同一事物在某种意义上持续保持其根本上的同一性,或者在某一点上成为“他”物,这就是所谓“变化”。这样一种逻辑关系被我们的思维所理解的时候,就是“时间的变化”。这种变化基于我们自身生命的体验,才有可能被我们的内心具体感受并予以理解。这样看来,大自然只有在与我们的体验相结合的时候才能显示出时间上的变化。如果大自然脱离了我们的体验,那么这一切的变化现象全都失去了意义。超出了这个限度,即超出了我们所能理解的“变化”这一限度,“大自然”就是被看做一种凝固不动的、超时间的、寂静的世界。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不单是“宿”“老”“古”的意味,而且单纯的时间变化这一点,归根到底也仍然要以生命的自觉意识为依据才能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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