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为审美范畴的“寂”(二)03

歌德说过,所谓“老龄”就是从生理现象上表现出的逐渐地衰退。吉迈尔认为,随着一个人走进老年,通往世界的种种道路都塞满了众多的体验、感觉和宿命的东西,相互之间又不断地纠缠、不断磨灭,这些都在广义上形成了老年现象。我们只不过是通过一根根丝线把自我同周围的事象联系起来,于是这些东西不断地增加充实度,其结果就是在其相互对立当中寻求中和,而其中的任何一个要素,对于我们的人生都不再具有决定的乃至支配的力量。我们存在的主观要素,使得我们从错综复杂的现象世界中日益退隐,这成为人生中唯一的一种决定力量。而规定老年艺术的也完全是一种特殊的主观性,它与青年的主观主义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因为青年的主观主义是对世界的一种激情反应,或者是完全不把世界放在眼里的那种无所顾忌的自我伸张。然而老年人的主观性却是在经历了人世沧桑之后,在接受了自我命运之后,从中脱离和退却。因而可以说,青年人的主观主义把自我看做绝对的内容,而老年人的主观性则是把自我视为绝对的形式。在伟大的天才的老年艺术家的创作中,这种主观性使得他们对外在事象失去了兴味,他们只是把自身、把作为艺术家的自身表现出来而已。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所经验的人生,即他们作为凡人所形成的自我,与种种物象一样都属于“现象”,而这些同样都是无意义的。至此,在他们的作品当中所表现出来的,是不失其主观性的、体现着他们全部天才乃至全部创造力的、更高的自我。一方面,他们全部的最终本质都融入了艺术家的立场中;另一方面,他们的艺术家的立场,又在其人生的主观性中完全变形。这样的一种矛盾统一性,我们可以在德纳特勒、泰契安、弗朗斯?哈尔斯、莱姆?布兰德、歌德、鲍德温等人的晚年作品当中感受得到。在那里,对于单纯的艺术的东西,或者对于单纯主观的东西所具有的那种隔膜或游离的倾向完全消解了,正是这两极(艺术和主观)的合一才形成了一种纯粹的创造力。因而,对于具体物象,或者对于人物形象所具有的兴味,除非它们进入了主观和艺术(两者在此是合一的)范围内,否则对于它们是没有任何关心的。在这种境界中,在对世界的本质加以深深沉潜的同时,又能揭示客观存在的最终本质,这是老年艺术的一种不期而然的艺术效果,其中也必然带有某种可以称之为“神秘”的东西。在这种场合,如果要对所描写的典型人物的人格加以探求、把握,只有对其中被个性化了的一般生命,即内在的普遍性加以还原才有可能。在这种老年文艺所包含的神秘的深层中,没有人格经验的个别具象,而只是将上述的普遍性的东西最直接地加以展开。

吉迈尔在其艺术哲学当中,强调老年特有的艺术主观性,认为某种人格的最终本质与艺术立场融合归一,便产生了一种对特殊的主观性的强调。与此同时,“对世界本质的深深的沉潜”和对人生的“内在的普遍性”的把握,也被作为一个特征加以论述。我认为,在这一点上,这种老年文艺比起绘画艺术或者比起西洋风格的写实样式来,无论在其表现方法上,还是在其欣赏的态度上,都更多地去除了现象性的一面,而以“超克”为其本义。对于我国的俳谐和茶道这样的特殊艺术形式而言,这一特征似乎更为切合。

以上所说的是依托于艺术样式所表现出的“宿”“老”“古”的意味,现在我们要把“寂”这一概念置于更广泛的自然物当中,来考察其审美价值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不考虑对象当中有精神价值的投射和移入,那么对“寂”这个概念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予以说明。“寂”的第二语义即“宿”“老”“古”,首先意味着时间性的积淀。假定从我们周围的自然界当中去除生命或精神之类的现象投射,仅仅在纯粹严格的意义上来看客观的自然界,那么我们只会发现一个单单受机械法则所支配的世界。在那里,事物的形态及其形成、毁灭,只不过是原子的相互离合聚散而已,实际上完全不存在生命意义上的发生、成长、死亡这样一个过程。要言之,这只是一种单纯的时间的变化,而不是一种时间性的积淀。当然,关于时间的问题,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并非这么简单,但这里我们姑且不谈哲学问题,而只是在我们所谈问题的范围内来谈时间的积淀性。想来,在以时间的积淀为根本特征的事物中,无论如何也只限于生命和精神这两个世界。而其中单纯的“生命”可以说只是时间性的外部的积淀,而“精神”则相反,它是一种时间性的内部的积淀,为了使这种意义上的积淀成为可能,那就需要“统一”。而这个意义上的“统一”,也只有在有机的生命与精神生活的世界中才是可能的。对于我们而言,在用“寂”的第二义“宿”“老”“古”对客观的自然界的事物现象加以解释的时候,“宿”“老”“古”在根本上必然地会同某种形式的“生命”或“精神”相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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