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们先就上述的第一种情况加以考察。由“寂”的第二语义所直接派生出来的一种审美意味,例如“古雅”“高古”等,并不单单是一种感性的形式之美,对于这一点,我们在上文中已作过说明。相对于“寂”的第一语义中所包含的单纯、清静、淡泊等感性的形式意义而言,毋宁说是它从一种精神的、内容的方面来显现其审美特征的。特别是它被当做审美宾词被实际使用的时候,就不单是“宿”“老”“古”的意思,而是从根本上具备了另外的意义要素,大多混杂着“寂”的第一语义中所包含的“寂静”“闲寂”的意味。例如,我们可以在《大言海》中看到“寂”的解释:“旧、陈旧、经年而古。”在《平家物语》当中则有:“岩石青苔,寂之所生。”可见,庭院中的岩石青苔之类的一般的审美情趣,用“寂”这个词也就同样可以得到解释。在《大言海》中,所有作为审美宾词而加以使用的“寂”,例如俳谐和茶道当中所谓的“寂”,都是从“旧、陈旧、经年而古”的角度加以解释的。不过这只是语言学上的解释法,作为审美概念的“寂”,若只从这一角度加以把握,毕竟还是片面的。上述《平家物语》中的那句话,显然属于“寂”的第一语义中的“寂静”,甚至可以说“寂静”是它的核心意味。
如果我们把这些混入的意义成分剔除出去,而单纯地从“寂”的第二语义“宿”“老”“古”来看,这些意味是与“新鲜”“生动”“未熟”等意味相对而言的,甚至可以说,是与“不安分”“浅薄”“卑俗”等意味相对而言的。然而,在这里,概念逻辑意义上的对立与审美意义上的对立还必须加以区分。从这些语义当中,并不能直接派生出属于“寂”的第二语义的审美意味。从普遍的审美意识,特别是西洋美学当中的审美观念来看,都把新鲜味和生动性作为美的根本条件,与此相对的则被视为美的消极价值,即丑的方面。不过,人类的审美意识并不是由这些单纯的逻辑道理来衡量的,那些活泼的生命表现固然能够给人以无限的美感,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从“宿”与“老”“古”的意味中,在属于“寂”的苍老、古雅的对象当中,感受到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深刻的审美价值。这一点不单是东洋的审美趣味,在东西方,在任何场合下,具有审美价值的东西都是把一种纯然的精神价值向感性的方面加以投射和移入。在这个意义上,“寂”的第二语义“宿”“老”“古”就具备了普遍的审美价值。因而,在主观的方面,它就必然伴随着一种感情移入作用,或者一种生动有力的想象活动的作用,这一点是我们需要特别注意的。
我们从这一侧面来思考“寂”的问题时,有必要暂时离开“寂”的概念本身,而对“苍老”“古”的意味或性质及其与审美与艺术的关系加以简单的考察。在西洋美学当中,是难以将这些意味直接视为审美要素的,但是,在具体的艺术样式中,这些概念的重要意义在西方也是得到确认的。作为一般的艺术概念而言,在西方也有“古拙”(Archaique)这个词,指的是手法、技巧方面的古拙。在最近的美学研究中,学者们也对艺术样式问题从种种角度加以探讨。他们从艺术家的年龄和艺术样式的关系的角度,提出了老年艺术(Alterskunst)和老年作品(Alterswerke)之类的概念。例如布林?库曼在《老年巨匠的作品》中,对老年的艺术样式的一般特征做了考察。最近,弗朗克又出版了大作《艺术学体系》,其中也论述到了相同的问题,指出老年的作品中包含着一种“谛念”(Resignation),是以自我超越的睿智为根底的。而在古代日本,戏剧家世阿弥的艺术论中也使用过“阑位”、“阑之心位”或者“艺劫”这样的词,他在《至花道》一书中,还特别设立了《关于“阑位”》一节,阐述的是能乐艺术中的那种老到圆熟的境地及其特色,具体的观点在此处不必加以详述,在这里我要说的是,世阿弥的这些论述与吉迈尔从艺术哲学的立场对老年艺术的论述是相通的。上述西方美学家们对于“老龄”本身所带来的艺术精神的构造作了深刻观察,并在这个意义上强调“老年”这一特性。这一点,在我们思考俳谐与茶道当中的艺术精神的时候,也是具有启发性的。以下我们将对其理论要点略加评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