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为审美范畴的“寂”(一)08

与芭蕉比较起来,其角的俳谐在高雅性方面略逊一筹,但另一方面,他似乎更多了一些豁达自在、潇潇洒洒的东西。无论从蕉风俳谐的角度对他做出怎样的评价,在这里我们都不能不承认,他以其独特的方法,从广义上对俳谐之美做了开拓。对此,有一个名叫建部凉袋的人在其《俳仙窟》中,以稍显夸张的故事明确表明了这一点。其中有云:“……其角敞开衣襟,扬眉曰:‘俳谐就要写得有趣,就是要让人喜欢。一定要作出佳句来,为此可以不睡。以前我给先师芭蕉翁拾柴禾的时候,就想到一定要作出‘寂’之句来,故而有时有悖先师教诲,作句时言行不一,就想出了这样一句:‘清晨,隔壁咳嗽声,杜鹃鸟啼鸣。’听起来好像说的是青楼公子的可笑事。从前我还随便作过一首:‘秋日天空,掠过了尾上的杉树。’也终究不能称作秀逸之句……”《俳仙窟》就是把从前的著名俳人都集中起来,让他们各自做一通洋洋自得的发言。在以上我们引用的其角的那句话前面,还有芭蕉的一段话:“……俳谐者,质也。质、文皆盛时,则如我之野逸也……此道尚‘寂’,少年喧哗之声不得入耳,何况使丝竹之声乱耳者,则难以与花月为友。”其角和芭蕉两人的言论分别强调了作为“俳谐之风骨”的“可笑”与“寂”两个方面。

对支考俳论当中的“虚实”概念,我们在上文中已经做过分析,在此不想再加追究。一般而言,俳论当中的“虚实”概念至少可以分为三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就是在“游玩”与“认真”相对立的意义上稍加转换,便产生了“可笑”与“寂”的对立,也就是席勒所说的“生”是“Ernst”①Ernst:德文,意为“严肃的”“庄严的”。的、“艺术”是“Heiter”②Heiter:德文:意为“生动活泼的”“明朗的”。的。对此,支考曾说过:“心知世情之变,耳听笑玩之言,可谓俳谐自在人也。”“‘寂静’、‘可笑’乃有俳谐之心者所推崇。”又说:“所谓俳谐之道,比起自由自在游于虚实之间,更须远离世间之俗俚,方可通达风雅之道理。”在支考的俳论当中,此种意义上的“虚实”常常和另外意义上的“虚实”混同使用,以致造成了很多歧义和含混。在茶道方面,“虚实”概念是怎样运用的?此前我没有做过详细研究,偶尔看到的《宗关公自笔案词之写》中的一段话,仍属于我所说的第一语义,该文收于《茶道全集》第一卷,其内容是石州公写给一位名叫松庵的人的信,其中有如下一段话:“茶道乃人生之慰藉,不为世间俗理所囿,皆为虚成之事,须知外立其虚,内充其实。如此,茶道则立。若一味沉溺于趣味,茶道则走入歧途。……以上并非讲道理,只论由虚而入实,其‘实’者,人人心中皆有之也。”

其次,是“虚实”的第二语义。在假象与实在相对立的意义上,所谓“虚”主要是指艺术的表现和审美对象的假定性、非现实性;“实”则与“虚”相对,指现实生活的立场(实践与道德的立场)。当然,从广义上说,这些意味也可以包含在第一语义当中,但第一语义与第二语义之间未必总是一致的。就俳谐而言,相对于支考的多义而又含糊的“虚实”论,露川所主张的“居于实,而游于虚”恐怕就是这个意义上的“虚实”。所谓“虚实在于皮膜之间”等说法,实际上指的是感觉的“假象”与观念的(知识的)“实在”之间的关系。

关于“虚实”的第三语义,正如我在上文中所说的,它是基于一种审美“反讽”的观念论立场来考虑“虚实”关系的,在这个意义上,自我在本质上要不断飘游于世界的“假象”与“实在”之间,游走于“否定”与“肯定”之间。从审美的反讽立场上说,认识论立场上的“观念”与“实在”,或“假象”与“实在”的对立,其关系要倒转过来,即“假象”成为“实在”,而“实在”则成为“假象”。对于深入“风雅”之道,并在其间见出安身立命之境地的人们而言,充满穷苦、困乏的现实世界是“虚”,而在其安身立命的境界中,那种自由自在之心,又将自我投射到客观中,于是这种境界也就变成了“实”。由此也可以说,是将丑恶的现实世界自由地加以抹杀,达到一种“所见者无不是花,所思者无不是月”那样的境界。然而,这种安身立命的精神世界又与大彻大悟的宗教意味的解脱有所不同。归根到底,仍然是有着难以摆脱的空虚和深深的寂寞,因此又不得不通过风雅之道,而在虚实之间游移。芭蕉是一个典型的将一生“系于此道”的人,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幻住庵记》写道:“乐天破五脏之神,老杜诗苦太瘦生,其间贤愚文质,虽不尽同,然皆生于虚幻之世间。”对于这个问题,支考和露川一样,不是采用通常的思考方法,而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固执地坚持“居于虚,而行于实”,于是,此“虚实”论也就具备了我所说的“虚实”的第三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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