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权且从这个立场上来考虑“寂”。站在把现实世界视为虚幻之影的精神立场上说,从“寂寥”的语义当中派生出来的“寂”,其全部消极的审美因素,例如“孤寂”、“挫折”、“贫寒”、“缺乏”、“粗野”、“狭小”等,就有可能摆脱一切的“不乐”、痛苦的感受,使心境获得一种“不感性”(Impassibilité),从而使得人的心理对这些消极性的东西感受不到其消极性,这一点是容易想象的。然而,仅仅如此,还不能视一切为“空”,对于所有的不自由、所有的贫困,也难以取一种无关心、无感觉的佛教式的悟道心境,难以由此而形成一种特殊的审美意识。而在反讽的观念论的立场上说,不仅可以获得对于现实对象做出感性反映的自我超克,而且也能够拥有不被一切实在的对象所束缚的潇洒的、自由的感情,并以此投射到本来具有消极性格的诸种对象和境况中。立普斯将此称为“美的实在性”。在这个意义上,审美客体就有可能自行成立,并自行享受。正如索凯尔所言,无论对任何事物,自我都要确保终极的自由性。这种态度就好比把自己的影子映照在某一特定的外物中,并加以自我欣赏。在由“观念性”而否定“实在性”的同时,又反过来由“实在性”否定“观念性”,这就是美学意义上的“观念”论立场。把现实视为空无,而在其上追求更高的实在,是宗教的解脱之道。而“反讽”的立场,则是把现实视为虚空,又把主观视为虚空,结果便在虚与实之间飘忽游移。这种逻辑上的矛盾悖论,也就在其特有的立场上获得了一种主观上的代偿,那就是享受到了自我的自由性。
《荫凉轩日录》文正元年闰二月七日条,记载了下列一段逸事,可以作为我们今天所说的一种审美的“反讽”态度的一个例子。说的是细川氏的家臣中有一个名叫麻的人,因故被没收了领地,但他没有因此而感到苦恼,而是甘守清贫、悠然度日,终日吃一种名为“思给纳”(スギナ)的食物。亲戚朋友们见之都笑话他。他却作了一首和歌,云:“我乃‘佗’之家,全靠‘思给纳’,春夏秋冬不怕啥。”主人岩栖院听了这首歌,深受感动,就把领地返回了他。对此,《荫凉轩日录》的作者评论说:“此乃一时风流事也,是可谓真俗之龟鉴也。”这首歌中的所谓“思给纳”既是一种野草的名字,也有“过日子”、“风雅之名”的意思。似这样站在审美反讽的观念论的角度,我们就可以理解在上文中所提到、作为消极的审美价值的诸种因素在“寂”或“佗”的概念当中会获得一种积极意义。
在支考等人的俳论中,屡屡出现“得虚实之自在”或“游于虚实之间”这样的话,这与我们所说的“反讽的观念论”在意味上是否有所类似,我不敢断言,但至少可以在“反讽的观念论”的立场上,对这些话的意思做出大致正确的理解。如上所说,西洋美学中的“滑稽”和“幽默”的概念,其解释虽然因人而异,但这两个概念当中所具有的审美的消极性被置于我们意识当中的某种Constellation①Constellation:德文,星座。的时候,便获得了一种积极的审美意义。这样看来,在上述的“寂”或“佗”中所包含的审美反讽意味,伴随着审美的消极因素的积极转化,就产生了某种类似于喜剧的、幽默的气氛和感觉,这样说也未必是牵强附会吧。作为俳谐之本质的“寂”与“可笑”,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才获得一种深意。至少从俳谐的一般本质来看,蕉风以前的所谓贞门、檀林派的那种卑俗露骨的滑稽又另当别论,蕉风俳谐趣味的“寂”,常常透露出一种洒脱的精神态度,其中也含有某种意义的“可笑”的意味。正冈子规在《岁晚闲话》中,曾对芭蕉的《过冬》这一俳句作出评论,说芭蕉的“倚靠在这房柱上,度过了一冬天啊”这首俳句真是“真人气象,实乃乾坤之寂声”。子规的这句话过于简略,但无论如何他指出了芭蕉的一种特殊的心境,说出了这首俳句最本质的一面,那就是以“寂”实现自我超克,同时又安住于“寂”,并享受之。以我之见,这首俳句以区区十七个字音,却不回避所谓“俗谈平话”的语言表达,体现出了一种淡远、潇洒的情趣,并从中流露出一种微妙的“可笑”之意。此外,“古老池塘啊,一只蛙蓦然跳入,池水的声音”;“秋日黄昏,一只鸟,栖于枯枝”;“布谷鸟啊,你的啼叫,令我倍加寂寥”这些俳句中,在题材上都具有浓厚的“寂”的气氛色调,而在整体的艺术表现的内涵上,却又常常带着一种淡淡的、可笑的意味。或者说,在这些俳句中,在由“寂”的概念所表现的审美内涵中,也带上了“可笑”这一审美要素。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些俳句中所具有的审美内涵,在使用“寂”来表示的时候,都可以得到集中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