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于《俳谐问答青根峰》的《赠落柿舍去来书》一文中,许六对蕉门的某些弟子过度拘泥于“不易、流行”或“寂”之类,痛加批评。他说:“近年来,湖南①湖南:指日本琵琶湖(位于滋贺县)之南的地区。、京师②京师:指日本京都。的弟子过于迷醉于‘不易、流行’二词,拘泥于‘寂’,却丧失了真正的俳谐。斟字酌句,刻意求‘寂’,不是真正的俳谐。”然后又说了一段更加尖锐的话:某些湖南的作者,既没有好的构思,也没有写出作品,却大喊什么“不易之句”“流行之句”。和歌本来不分体,所谓和歌十体,在定家、西行之前,是不存在的,和歌创作有了积累后,才呈现出“十体”来。在和歌评判者眼中,每首和歌都归属某一体,并且刻意吟咏出某一体的和歌,这岂不可笑至极吗?“不易、流行”之说也是人为杜撰出来的,在“不易、流行”之类的规定还不存在的时候,俳谐世界中就没有秀逸之句吗?对于那些将“不易、流行”做表面的、形式上的解释的人,这些话可谓当头棒喝。
对此,去来在《答许子问难辩》当中,再次就“寂”(さび)、“枝折”(しをり)以及“不易、流行”的问题,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见解,关于“寂”以及“枝折”的问题,我在后文中还将做详细分析,这里暂且从略,现在只就“不易、流行”的问题来看一下许六和去来之间的论争,从今天的美学立场来看,许多地方是很有意思的。去来说:我认为,若追随当时之风,只要平日有心,构思与作句,其实不分先后。创作时感兴到来,构思自然就有。苦思冥想者,首先想的是构思。有了构思,就是作句。作句时有新风、古风之别。古风的因素被反复清除,为的是合于新风。新风终于显出,句作遂告成。故而所谓“流行”,或许是构思在后,句作为先。这也是我平日的创作体会。
这就是去来对“流行”这个概念的理解。他又说:
另一方面,“不易”之句一旦掌握,就不会改变。所以不能像“流行”之句那样,在构思“流行”之句时,有时会想出“不易”之句,所谓“不易”,就是一旦心有所得,便不再改变。因而不像“流行”之句那样,要仔细潜心琢磨、不可丢弃、一生不离。在思考“流行”之句时,或会得到“不易”之句,也要照样写出。这正如旧染之风,并不一定加以摆脱。
这里所说的“旧染之风”,用今天的话来说,大体就是“定型”的意思。他还说:退一步想,雅兄入俳谐之道既久,必有旧染之风,创作的时候或许会受其干扰。排除之或接受之,对于新风的吟咏并非无关吧。心有所想、口必有所言。若雅兄没有想到这个问题,那么雅兄也许本来就没有旧染之风。或者说,纵使有过,也是一旦抛弃,便不再沾染吧。但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不是凡人,对于普通人而言,就很难说了。
去来在这里对“不易”这个概念的说明,似乎还不太透彻。我认为,这里所指的,似乎是俳谐本身应有的“姿”(样式),即俳谐作为一种艺术在本质上被规定的样式(作为样式概念的“不易”,去来的看法到后来多少有一些变化,详见后文分析)。不过,去来在这个问题上缺乏精确的分析,而只是对“不易”和“流行”的表面特征加以描述,例如,在上述文章中,他还写道:“奉纳、祝贺、追悼、贤人、义士之类的题材,一定要写成‘不易’之句,而即题、风咏,或者与其他门派的酬唱,或者故意追新而学习新风等,皆宜写成‘流行’之句。”他对“不易、流行”的论述方法由此可见一斑。而这样的看法恐怕是许六所排斥的,这又当别论。如果我们对去来的意思加以仔细琢磨,可以看出比起“不易”来,他更强调的是“流行”,在其论述中也包含着某些正确而且深刻的见解。他主张抛弃“旧染之风”,而努力“合于新风”,不仅仅是对乃师芭蕉数度改变风格、不断探索新风的仿效与追随,而且也表明他已经意识到,必须在牢牢把握俳谐艺术本质的基础上,尽可能追求新趣味,呈现出新的美,这是俳谐作为一种特殊艺术样式的最为本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