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俳论中的美学问题(二)04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起了收在《俳谐问答青根峰》一书中的、去来写给晋氏其角书信当中的一段饶有趣味的话。据这段话记载,有一次去来对芭蕉问道:“其角为什么有时不追随您的‘流行’之论呢?”去来又说:其角在诗才、能力方面是非常杰出的,在我看来他不应该干出独行其道、有损师门的事情来。然而,回头看看他吟咏的作品,他写的“不易”之句颇为奇妙,至于“流行”之句则失去了当下的情趣。“其角身为当今宗师、蕉门高足,其俳谐吟咏却没有继承老师您的衣钵,使门内弟子颇为困惑,不免招致同门侧目。”对于去来的这段话,芭蕉这样回答:“我知道你这些话的意思,但是如果天下的老师自己作茧自缚,那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学习的了。其角在这一方面不循规蹈矩,也不跟从我的‘流行’之句……若知道什么是‘风雅之诚’,就知道所谓‘流行’也各有不同,只能相得益彰。”但是去来对老师的这段话还是没有理解,便进一步追问芭蕉,他说:纯洁的冰雪若长期堆积不动,必然生出污秽。如果其角一直恪守古格,那我则认为其角这把剑将变成菜刀。对于去来的这句话,芭蕉予以纠正,说:“你说话应该谨慎一些啊。其角虽然并不追随我今日的‘流行’之句,但他不会不知何为‘风流’。”由此可见芭蕉对其角是如何的信任,也可以看出,其角不追随芭蕉的“流行”之风,正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后来,去来和许六之间曾围绕其角的问题而展开了争论。许六为其角加以辩护,而去来则坚持认为:“论其角的才气,远在我之上;若论其角的俳谐,则在我的脚下。”这些话都很有意思。

在去来的另一部著作《旅寝论》中,也同样提到了类似的问题,论述的是俳谐与和歌之间的关系问题,这与“不易、流行”论也许没有直接的关系,对此我在后文中将详加论述,但因为多少与现在的论题有关,所以先顺便简单介绍一下。在《旅寝论》中,去来写道:古来和歌所写的名胜,也就是俳谐所写名胜,倘要权且将两者加以区分而论,可以说,和歌方法规则多有确定,歌题和所写名胜有限,不能超出规矩、法度之外,因而,和歌的名胜与和歌的歌题都是确定不变的,而俳谐则没有这样的限制,无论什么样的词,俳谐都可以使用。只是,和歌当中最美的题材与用词,俳谐却未必使用,只是和歌所着眼者与俳谐所着眼者大异其趣。例如,花是和歌的题材,而菜种则是俳谐的题材,但也不能说花不属于俳谐的题材;吉野山是和歌的名胜,如意山是俳谐的名胜,但也不能说吉野山不是俳谐的名胜。因而,吟咏花和吉野山,也并不是俳谐将和歌的题材权且借用过来,因为吉野山也是俳谐的题材范围。古人在和歌中不断描写着这些题材,俳谐继而行之。看上去两者似乎有所区分,深究下去方知这样的俳谐接近古风。

原来,这部《旅寝论》是著者去来在他的家乡一带长期旅行的时候,偶尔看到许六、李由合著的《篇突》一书,便写了这本书加以批驳。他对于许六的“不易、流行”论作了批评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然而,这本书并没有提出值得我们注意的新鲜见解。他说:“不易”和“流行”是“正风与变风之名也”;“若不知此‘不易’,便不知先师俳谐之根本,若不学此‘流行’,便落后于先师之‘变风’”。他认为,其角虽然是蕉门的高足,并且“博学多才”,但“他只是逞纵一己之好,长期不随先师的变风,而为同门人所诟病”。要言之,在去来看来,“不易、流行”的问题在任何时候都是作为俳谐的具体的表现样式问题来考虑的,而许六的观点则是:与其重视这种样式的区别,还不如更强调俳谐一以贯之的“血脉”,至于这个“血脉”的含义是什么,却语焉不详。根据《篇突》中的解释,“血脉”似乎就是指《万叶集》《古今集》中一脉相承的东西,是俳谐当中应该包含的,文学艺术中的普遍的历史本质。但是许六并没有把这个“血脉”等同于“不易”,而是将“不易”和“流行”仅仅看成是“形”的差别,正如人有男女之“形”的差别一样,在这一点上,他与去来的看法其立足点是大体相同的。许六和去来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却在《俳谐问答青根峰》所收通信文章中达到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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