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俳论中的美学问题(二)03

然而,如果将“不易、流行”的问题从“千岁不易”之句和“一时流行”之句的角度加以理解的话,那么作为一种艺术论则是很不彻底的,而且从中也会生出很多疑问。因而,鲁町对去来问道:“‘不易、流行’通而为一,究竟是什么意思?”去来答道:“此事不易说清,大体可以人体作比喻加以说明。所谓‘不易’好比人在不动无为之时,所谓‘流行’好比人行住坐卧举手投足之状,是随时随地的变动。其姿势虽随时而变,但无论无为抑或有为,原本是同一个人。”这个比喻虽然很不确切,但它把上述的“不易、流行”之句作了区分,则是很清楚明了的。

接着,为了回答鲁町的提问,去来又举出了若干“不易之句”和“流行之句”作为实例,但并没有做具体说明。例如,对于贞室的一首俳谐——“啊,这就是吉野山的花呀”,认为这是“不易”之句;对于宗鉴的“月亮圆又圆,若安上一个手柄,就是好团扇”,认为这也是一句“不易”之句。而“盛夏热烘烘,天地犹如大蒸笼,人在蒸笼中”,则是流行之句。这一类的说明,今天在我们看来是很难理解的。根据去来的说法,所谓“不易之句”,具体而言就是“无新奇之句。并非写一时一地之新奇之物,故而古今通用”。在这里,他并没有对所谓“新奇”是指什么做出明确的解释(我想可能是指使用双关语等刻意加以修饰雕琢的意思)。这一部分与《去来抄》当中的《修行》篇有一些重复,只有少量文字有所不同。在《花实集》当中,关于“流行之句”的实例只举出了上述的一首,而在《去来抄》当中,除了这一首之外,还有另外两首例句,即:“大雪盖树顶,何种树木分不清,焉知是青松”;“海老①海老:日语指虾。有点肥,野老②野老:日语指山芋。显得有点瘦,都是老人友”,接着评论道:“这些俳谐发句,有的讲求技巧,有的借用和歌书上的词汇或者谣曲中的用词,以求独具一格。这些俳句是一时流行,如今已不足为训了。”

以下我们将引用《花实集》中的一段话,乍看上去会觉得这句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其角作为蕉门最重要的门人,他把俳谐作为一种文学艺术样式并特别强调俳谐的特殊本质,在这一点上与他的老师的看法有所不同,从这个角度看是饶有趣味的。我在思考俳谐问题的时候一直认为,作为文学的一般本质的问题,与作为某种样式的特殊本质的问题,这两者首先应该加以区分,这一点对于我们把握“寂”的美学内容,对于我们将“寂”与“物哀”、“幽玄”等概念加以区别都是非常必要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其角的这段话也值得注意。这段话是这样的:其角曰:俳谐的“基词”一言难尽,凡吟咏者必有品,和歌即是如此,其中有品,俳谐亦如此。对其各种品加以区分时,自然就知道有“俳谐歌”这类样式。不知道何为“品”,便不知何为俳谐,也不知何为诗,何为歌,何为旋头、混本歌。这是因为只知道俳谐是俳谐,却忘掉了俳谐本是俳谐连歌。以俳谐写文章,叫做“俳谐文”;以俳谐咏歌,叫做“俳谐歌”;身体力行之,则是“俳谐人”。倘若自视甚高,不守古法,一味追新求奇,玩弄玄言虚语,则更为不堪。

这段话看上去似乎是其角对于超出于传统“俳谐歌”之范围的俳人们所提出的警告,实际上更是对俳谐这种艺术样式特殊本质的尊重。我这样说也许不太妥当,看法也许不太正确,但我还是认为,不论其角起初所写的那些所谓“江户座”的俳谐,从蕉门主张的“枯淡闲寂”的风格来看是如何的不相称,但其角的俳风还是比芭蕉更体现出俳谐的特殊本质。换言之,其角深刻地认识到了俳谐虽然是文学,但是它和汉诗、和歌等文学样式有着不同的、特殊的本质,应该将俳谐的特性努力加以发挥(当然是在与蕉门风格不相矛盾的范围内)。本来芭蕉作为正风俳谐的创始者是对贞门派、檀林派传统的一种反抗,可以说是俳谐的革命者。在反传统方面,芭蕉鲜明地提出了“俳谐无古人”的口号,努力探索,其结果在使俳谐的趣味加以精练纯化的同时,也使俳谐表现出了稍显褊狭的倾向。而其角在这一点上却与芭蕉有所不同,他似乎更强调要将革新与历史的传统两者加以调和。俳谐经芭蕉之手,在文学和艺术的价值方面,已经具有了非常高的价值,不用说,这是文学史上划时代的现象。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俳谐不能仅仅以一般的“文学”或“艺术”为满足,还应该在此基础上凸现它作为一种特殊的文艺样式的本质,并由此获得更高的价值。事实上,在芭蕉的杰出作品中都充分地包含了这方面的价值。正因为如此,在芭蕉以及蕉门弟子的创作中,都带有“寂”(さび)这种特殊的审美情致(我在后文中将要说明“寂”的概念并不单纯是“闲寂”的意思)。当然,一般价值与特殊价值这两方面的价值实际上是不可分割的。在一首俳谐作品中常常是浑然一体的,但有意识的努力和无意识的天赋,使得不同的俳人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发展。在芭蕉和其角两人之间,似乎多少存在着这种倾向上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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