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14)

张禹门说:“我就在你的房门外面守着。若是见到什么异样,你喊一声我就进去。”

我点起灯进入陈芸生前住过的房间,看见房间中的陈设依旧,只是陈芸的声音容貌渐渐远去,我不由得伤心难过,泪如泉涌。然而,我却害怕眼泪模糊了双眼而见不到陈芸的灵魂。因此忍着眼泪,大睁着双眼,坐在床上等待着陈芸灵魂的出现。我轻轻地抚摸着陈芸留下来的旧衣服,她身上的香味依然留在上面,闻到这熟悉的味道,我不禁心痛如绞,痛苦地差点昏了过去。但转念一想,我要等陈芸的魂魄归来,怎么能睡着呢?就猛地坐起,睁开双眼四处张望。只见桌上的两根蜡烛火光越来越暗,最后小得像黄豆那么大,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全身打起寒战。我把双手蹭热,擦了擦前额,再仔细观察,这时火焰渐渐地烧起来,竟然冲起一尺多高,差一点把纸糊的顶棚给烧着。我正要借着灯光四处探看,灯光却又缩得很小很暗。

这时,我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两腿也不住地打颤,正要喊门外的张禹门,忽而想到陈芸这样小女子的柔弱魂魄恐怕难以接近炽盛的阳气,于是作罢。我独自坐在床上,悄悄地呼唤着陈芸的名字,默默祈祷。但是,房间内依然静悄悄,见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不久,蜡烛的火焰再次亮起,但没有腾起一尺多高了。我走了出去,把刚才的情况告诉张禹门,他对我的胆壮很是钦佩,却不知道这是我的痴情所致。

陈芸过世以后,我想起林和靖“妻梅子鹤”的话,就给自己取了一个“梅逸”的雅号。我暂且把陈芸安葬于扬州西门外面的金桂山,当地人都称之为“郝家宝塔”。我在那里买了一小块地皮,按陈芸的遗嘱权且将其埋葬此地,然后带着她的神位回家。我母亲为也陈芸的去世悲痛不已,青君逢森也都回家了,为娘亲披麻戴孝,泪下如雨。

启堂对我说:“父亲还在生气,兄长应该再回扬州避一避。等父亲回家后,我们再劝劝他,等父亲完全消气了,我们再写信让你回来,你看怎样?”

我向亲人告别,大哭了一场,依然回到扬州,靠卖画维持生计。陈芸葬在扬州,我经常到她的坟头痛哭哀悼,一个人孤独寂寞,形影相吊。偶然经过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回想往日,伤心难以自已。重阳节那天,我去陈芸坟前拜祭,看见相邻坟墓上的草都枯黄,只有陈芸的坟头依然保持青绿。守墓的人说:“这块墓地的风水很好,因此地气很旺。”我就向陈芸的灵魂祈祷:“秋风越刮越凌厉了,我身上的衣服仍然很单薄。淑姐在天有灵,就保佑我谋得一份差事吧!让我过完这剩下的半年,等待家里的消息。”

不久,在江都(今江苏江都市,当时属扬州)衙门里充任幕僚的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安葬父母,请我代理他的职位三个月。有了这份临时的差事,我得以添置过冬衣物。我干完临时的差事后,张禹门就让我暂时居住在他的家里。没过多久,张禹门也失业了,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就来和我商量出路。我把自己积攒的二十两银子借给他,告诉他:“这些钱是我为亡妻扶柩迁葬用的,现在全借给你。等我家里有了消息,还我就是了。”那一年我就在张禹门家过年。我早晚占卜祈祷,盼望家里的好消息,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家里仍然是音信全无。

直到甲子年(1804年)三月,我才接到青君的来信,得知父亲已经病重。本来想立即回家探病,但又怕惹他生气。正在犹豫不决之时,青君又来信了,我这才知道老父已经病亡。我心如刀绞,对天痛哭,上苍冥冥,默然不应。我没有时间多想了,就在当天夜里急急忙忙赶了回去。我在父亲的灵寝前放声痛哭,磕头流血。唉!父亲一生辛苦,四处奔波。生了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平时不能在身边伺候侍奉起居,病重的时候又没有在病榻前送汤进药。没有尽到人子之责,我的罪过是多么大啊!

母亲见我如此悔恨,就问:“现在这样悔恨,怎么不早点回来呢?”

我回答道:“我是得到您孙女青君的来信才知道噩耗的,得信后我就赶回来了。”母亲看了看我弟媳妇一眼,明白是怎么回事,再也没有说话。

我在灵堂守灵,直到“断七”(四十九天),没有一个人和我商量丧事的安排,也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家里的事情。我一直为没有尽到人子之责而深深内疚,因此感到没有脸去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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