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她又哽咽着说:“人这一辈子就算活到一百岁,终归是要死去的。现在我中途离你而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侍奉你,不能看到我儿逢森娶媳妇,这实在是我最大的遗憾啊!”说完这些话,她伤心难以自已,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打起精神安慰她说:“你得病八年多了,病情危急的情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今天怎么说起这些让人断肠的话呢?”
陈芸说:“近日我连连做梦,梦见父母乘船前来接我。每当我闭上眼睛,就感到身体像是在云雾中飘荡,这大概是魂魄已经离我而去,现在只剩下一副躯壳了吧!”
我安慰她:“不要多想啊!你这是魂不守舍,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所致。服两剂补药,静下心来调养一段时间,慢慢地就能痊愈了。”
陈芸又唏嘘流泪说:“倘若还能感到一线生机,我就不会说出这些让你伤心断肠的话了。我现在就剩一口气了,这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怕没机会再说了。夫君之所以被父母厌恶驱逐,沦落到这种颠沛流离的地步,都是因为我啊。我死之后,公公婆婆就能回心转意了,你也不会有什么牵挂。公公婆婆的年纪大了,我死了以后,你更应该回去侍奉他们。假如暂时无力把我的尸骨运回家乡,不妨先埋在这里,等到将来有条件了再运回去吧。希望你再能找一个秀外慧中的妻子来侍奉父母,抚养我们的孩子。这样的话,我死也瞑目了!”说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肝肠寸断,不觉放声痛哭。
我说:“淑姐中途弃我而去,我的心也就随你而去了,断无可能再娶其他的女子!何况元稹曾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别的女人怎能取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呢?”
陈芸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来……世……”二字。接着她便抽搐起来,再也不能说话,睁大两眼看着我。我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却不能说出一个字,只有两行清泪流在她的脸颊缓缓流淌。不久,她的呼吸逐渐微弱,脸上只剩下两条微微湿润的泪痕,她最终离我而去了。她解脱了,我的心碎了!那一天,我永生不能忘记,嘉庆癸亥年(1803年)三月三十日。那一刻,满屋只有一盏孤灯的寒光,没有亲人的安慰,我形影相吊,心痛欲裂。我内心的痛苦,这一辈子再也无法挥去。
好友胡肯堂资助我十两银子办理丧事,我再将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卖一空,粗粗为陈芸办了丧事。
唉!陈芸虽只是一女流,但却具有男儿的胸襟、才能和见识。自从嫁给我,我整天为了生活而四处奔波,她在家里经常缺吃少穿,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当我无事可做在家赋闲的时候,也只知道埋头故纸堆,整日咬文嚼字,不为生计操心。陈芸最终贫病而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没能见上儿女一面,含恨而逝。这都是谁造成啊?我实在对不起自己的结发贤妻,我胸中的悔恨和内疚是怎么能说得完的呢?因此,我极力奉劝所有夫妻不要彼此厌恶对方,但也不能过于恩爱。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的确是这样的啊!我就是前车之鉴。
回煞那天,当地民间传说这一天死者的灵魂一定会随着“眚神”回家,因此房屋中的陈设要像死者生前一样,还要在死者生前睡过的床上铺上死者的旧衣服,将旧鞋子摆在床下,从而让死者的灵魂再回来看一看。这一习俗,我们苏州称之为“收眼光”,还要请道士作法,先把死者的灵魂招到床前,然后再送它离开,称之为“接眚”。扬州的风俗则是,在死者住过的房间中设一桌酒席,然后全家离开,称之为“避眚”。由于室内无人,这倒让小偷有机可趁,有的家庭就因为“避眚”而被盗窃一空。芸娘的眚期那天,房东因为以前和我们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就带着全家“避眚”去了。邻居叮嘱我在芸娘住过的房间里摆一桌酒席后,也要远远地避开,我希望能在芸娘的灵魂回家的时候再见她一面,因此就漫不经心地答应了。同乡张禹门劝我:“一个人要是信邪的话,就真有可能撞邪。还是离开吧,不要以身犯邪。”
我就说:“我之所以不出去避眚反而等着芸娘的魂魄,就是相信鬼魂是存在的啊。”
张禹门又劝道:“在回煞这天撞上煞神对活人是不利的。你夫人的灵魂就算在今天回家,但已经是阴阳异路。我私下担心,灵魂无形,你想见夫人而不得,那些不该见到的煞神却被你撞了个正着。”
我痴心不改,硬着头皮说:“生死全在命运安排。您要是真的关心兄弟,就跟我作个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