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8)

陈芸一直患有血疾。由于她弟弟克昌长期在外杳无音信,母亲金老太太过度想念儿子,为此而卧病不起,不久就病死了。陈芸为此而过度悲伤,从此落下了病根。自从认识憨园,她的病一年多都没复发,我暗自庆幸憨园是她的一剂良药。不幸的是,憨园最终还是被有钱有势的人抢了过去。那人以千金巨资作聘礼,还承诺赡养憨园的母亲。就这样,美人投入沙叱利的怀抱。

我知道这件事后一直没敢对陈芸说,怕她再度伤心而旧病复发。一天陈芸独自一人前去拜访憨园,终于知道了这件事,回来之后哭得异常伤心。对我说:“我怎么也没想到憨园会这么薄情!”

我就安慰她:“不是她薄情,还是淑姐你太痴情了!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青楼里面出来的人,你怎么能奢望她们有情有义呢?而且,像她那样习惯于锦衣玉食的女子怎么安心过一种粗茶淡饭的生活呢?与其娶了后悔,倒不如及早放弃。”

我虽然再三劝慰,但都无济于事,陈芸总认为自己受到欺骗而难以释怀,过度的怨愤终于引发了更为严重的血疾。疾病的侵袭使她异常虚弱,终日卧床不起,求医问药也没有什么效果。她的病时好时坏,人瘦得皮包骨头。医药费也是个大的负担,没过几年,我们就负债累累。我们的处境日益艰难,外面闲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父母因为陈芸和一个妓女结拜为姐妹(我们是书香衣冠之家,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而妓女地位低下,与她结拜,有辱家门声誉)因而日渐讨厌她。我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不断地调解,整天受累受气。那段日子,我已经忘记人世间还有做人的乐趣。

我和陈芸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名叫青君,当时已经十四岁了,读了不少书,也非常贤惠能干,典当衣服首饰全靠她一人操劳。儿子叫逢森,当时也有十二岁,正在私塾读书。

因为要照顾陈芸,我好几年都没出去谋求差事了,就在家里开了一间画铺。然而家庭开支实在是太大,三天的进项不抵一天的开销。我拼命地想办法挣钱,整天都在发愁。寒冷的冬天,家里连一件棉袄都添置不上,只能硬撑。青君全身只穿一件单衣,都冻得瑟瑟发抖,嘴上却不住地安慰我说:“爹爹,不冷,您别担心。”陈芸看到自己如此的拖累家人,就拒绝看病吃药。

偶尔,她也能够起床。不久,我有一个叫着周春熙的朋友从福郡王幕府任上归来,想请人绣一部心经。陈芸考虑到绣经能够消灾祈福,加之对方出价很高,陈芸就把活儿揽了下来。但是春熙的时间很紧,不能等得太久,陈芸就加班加点十天完工。身体非常虚弱的人骤然如此劳累,身体自然是吃不消的,不久陈芸又添了腰酸头晕的毛病。她哪里知道,生来薄命的人,佛祖也不会发慈悲保佑她啊!绣完心经后,陈芸的病情更加沉重,生活愈发不能自理了,一会要人伺候吃饭,一会要人伺候喝水,家里人因此而更加厌恶她。

有一个欧洲人在我画铺的旁边租了一间房子,以放高利贷为业。因为他请我给他画过画,我们因而相识。我有一个朋友向这个外国人借了五十两银子,请我为他担保,我不便推脱推脱,就答应下来。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带着银子就远走高飞,再也不见踪影。欧洲人看到款项无着,就向担保人逼债,经常前来唠叨。开始的时候我以字画作抵押,到最后,已经没有东西可押了。年底的时候,我父亲回家了,那个欧洲人又来逼债,在家门口大叫大嚷。父亲知道这件事后,把我叫过去狠狠地训一顿:“我们是书香门第,是要脸面的,怎么能欠这样一个无赖小人的钱呢?”我正在解释,陈芸小时候的一个干姐姐正好派人过来问病。陈芸这个干姐姐已经嫁到锡山(今江苏无锡锡山)的华家,听说陈芸病得厉害,就派人过来探病。我父亲听说陈芸的干姐妹派人来了,就以为是憨园的人,更加怒火中烧,训斥我:“你的媳妇不守妇道,和妓女结拜为姐妹。你也不求上进,整天和那些无赖厮混。把你逼上绝路,我不忍心。现在给你三天,自己想想该怎么办吧。否则,我就去公堂告你大逆不道!”

陈芸知道这件事后,不停地哭泣:“公公婆婆这样生气,都是我的罪过啊。我死,你外出,你一定不忍心;我活,你离开,你一定舍不得。怎么办呢?这样吧,先把华家的来人叫过来,我支撑着起床和他谈谈,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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