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同志平时讨论工作时,我们做秘书的不作记录,以防敌人突然来搜查会泄露机密。有时中央有重要同志来省委开会,就把麻将牌和筹码摆在桌上,装作打麻将的样子。徐老夫妇俩在前面店堂里望风,如有军警或陌生人进来了,他们就大声地咳嗽几下。我们听到后就正式搓起麻将来,即使是摆摆样子,也要故意弄出声响来,以免露馅。徐老夫妇对我们很好,真的亲如一家人,有时我晚上抄写文件要到天明,他们总是把煤油灯点得很亮。为让我专心工作,他们不睡觉,默默地守夜,做好保卫作。我至今仍深深地怀念他们,只是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新中国成立后,吴德峰同志告诉我,他后来还见到过徐老夫妇,徐老的儿女都在赣西南工作,都已是党的高级干部了。
我记得很清楚,陈潭秋主持江西省委工作的时候,省委发的第一份文件,是批判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第二份文件是党中央在汉口召开八七会议通过的《告全党党员书》和其他决议案;第三份文件是党中央政治局接受共产国际的批评,通告批评以瞿秋白同志为代表的“左”倾盲动主义错误。后两份都是转发中央下达的文件。1927年11月召开中央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后,“左”倾盲动主义的错误在一段时间内在全党取得支配地位,确定了实行全国武装暴动的总策略。此段时间,凡在一些革命力量十分薄弱而敌人拥有强大武力的地区,不顾一切的蛮干、盲目举行的武装暴动,大多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使大革命失败后保存下来的有限的革命力量进一步蒙受重大损失。这些文件分析了大革命失败后中国的革命处于低潮,确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总方针,同时要求我们扎扎实实地做好白区的地下工作和工会工作。
早在南昌起义前,我们党已经估计南昌城是守不住的,因此起义胜利后没有几天,起义部队就根据中央的预定计划迅速撤离了南昌。部队转移后,我们留在南昌的地下江西省委工作非常紧张,也是非常危险的。敌人封锁了四面的城门,在城内进行了一个星期的大搜捕,看到行迹可疑的人就抓走。陈潭秋同志非常沉着,善于应变,他见我年轻,又怀了孕,怕敌人搜查问话时我会脸红心慌露出破绽,就教我只管低着头,不要看军警,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当一回事的镇静样子。低着头干什么呢?可以擦擦煤油灯罩上的灰尘,扫地,或是做缝纫活,买些布料,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做小衣小裤或尿布。军警来时,我只要低着头干活不出声,由他一人来应付。陈潭秋同志的身份是店里的股东老板,遇到敌人向他查问店里的账目和资本情况,他都能对答如流,一副小老板的模样。搜查的军警还要进入住房内,到处查看有无可疑形迹。毕竟是正规军警,不像那些打了败仗溃退的士兵到处抢劫、调戏妇女,什么坏事都敢干。但他们盘问人时却很认真,你必须十分镇定,从容对答,否则一慌张,或回答时颠三倒四,就会引起怀疑。
闲暇时,潭秋同志给我们讲了许多他的革命活动和经历,如在共青团安源地委任委员长时的工作经验、他所熟悉的党中央领导人的事迹,特别是对周恩来同志所表示的崇敬之情、对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错误的揭露和批评、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许多动人的历史故事,等等。他知道我喜欢看《三国演义》,还说笑话:《三国演义》上写刘备为了避免引起曹操的怀疑,在园子里种菜,韬光养晦。我们现在与徐老先生合伙开店,以小工商业主的伪装来掩护自己地下革命活动的真相,不就像当年种菜的刘备吗?从这些闲谈中,我们向他学了很多知识。1927年11月11日,我转为中共正式党员,潭秋同志还写了一篇稿子,表扬鼓励我,说我一点都没有小姐架子,而且很快就适应了地下工作的新环境,言行举止都没有让人发觉有什么不适当的地方。可能正是这个鉴定,成为一年后调我到中央工作的渊源吧!
1928年1月间,希俨接到中央的调令,立即到赣西南地区去兼任特委书记,领导当地农民开展土地革命和武装斗争。吴德峰同志与他同行。希俨本是一介书生,只会拿笔杆子,文章写得很漂亮。如今要他投笔从戎,去做领导农民和军队的工作,虽然他完全是外行,但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只有无条件地服从中央的命令。当时我已分娩,生下杰儿只有三天,自然不能随他一起走。在南昌医院依依惜别之际,他低声嘱咐我:“如果到那边工作开展顺利,到时候就会派人来接你和孩子一起去团聚;如果万一有不测,就通过你的父母再转告我的父母,把孩子接回黄梅老家去抚养,长大了好继续革命。我们是革命的伴侣,党叫做啥就做啥,千万保重。”我只是含泪低头听他的惜别叮咛。我把他所嘱咐的话牢记心头,继续留在省委地下机关安心工作,同时又冀盼早日能再与他团聚。
七个月后,令人难过的消息接踵而至。先是陈潭秋夫妇奉中央之命,要调到上海的中央组织部工作;不久饶漱石又告诉我希俨已经壮烈牺牲的噩耗。他说:“潭秋同志隐瞒希俨已经牺牲的消息是不太对的……”我猛然间听到这样的话,简直惊呆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强忍悲伤回来问潭秋和虔直同志,他们这才对我说出实情:1928年5月间,希俨率农民武装攻打万安县城时,不幸壮烈牺牲。虽然他们早已得知,但考虑到我产后多病,身体不好,怕我一下子承受不了这一巨大打击,便决定暂时隐瞒,不让我知道,想找适当的时候再告诉我。如今中央下令要调他俩去上海工作,正想在分别前对我说明真相。我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虽然早就明白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的道理,并且也有思想准备,但事情突然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怎能承受?我既为敬佩的良师益友和亲密的革命伴侣希俨的牺牲无限悲哀,又舍不得一直像大哥哥、大姐姐一般对我热情辅导、爱护备至的潭秋夫妇的调走,真正是生离死别,悲恸不已。但在当时地下工作的环境里,是不能公开为希俨设立灵位、放声地哀号痛哭的,只能在深夜里独自默默饮泣,点点热泪滴在还浑然不知自己已永远失去了父亲的遗孤身上。
潭秋夫妇是知悉希俨临别前对我的嘱咐的,安慰我说:“我们立志入党,就要为党牺牲一切。希俨同志已经实践了他的誓言。我们后死者的责任是要揩干血迹和眼泪,站起来继续战斗。你们虽是亲密的革命伴侣,但如今应该节哀,你绝不能过于悲伤,损坏了自己的身体,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振作精神,实现希俨的遗愿,一切服从组织的安排。现在孩子还没有满周岁,待他断了奶后,慢慢设法让你的父母来接孩子回去,再转交给黄梅宛家,使孩子在祖父母的抚养下平安地成长,你也可以无后顾之忧地继续为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