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炭篓子”

《红楼梦》里有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名唤柳五儿,她够不上什么姑娘小姐,不过是厨娘柳嫂子的女儿,谁也不会看上她;可是曹雪芹却字字分明地说,这位少女乃是平儿、袭人、紫鹃、鸳鸯一流人物。你看,这可是最高的评价呀!谁想她命运不幸,首先就遭遇了一场绝大的冤案。柳五儿和怡红院的芳官最为要好,芳官暗自把宝玉的玫瑰露送给五儿一瓶,这是因为五儿多病,此露引子对她有益。后来这个玫瑰露在柳嫂子那里被发现,遂酿成一件偷盗大案件,五儿受了奇冤而无可分辩,本来体弱的女儿哪里禁得起这种冤枉,从此得了一场大病。这且不说,单表处理此案的责任落到平儿的身上,平儿一片好心要替真正的案主彩云留面子(其实是为了给王夫人留面子),于是就和宝玉商量定计,让他代芳官承担责任,这样一来就把十分复杂的案情一下子都解开了,然后把结案情况向凤姐报告,说得原原本本、合情合理、无懈可击;若是别人听此报告可以一言不发、结案了事;但凤姐听了可就是大不相同,她一下子就听出此案的缘故不太简单,她也不想再问,只说了这样的话:“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别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搁不住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带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追求这才是。”你看,凤姐这一种精、明、公、正,怎不令人可佩可敬,你在她面前弄鬼那是办不到的,所以人人怕她,怕者是因为无法作弊,因怕而生恨,于是乎凤姐被人——特别是八十回以后的续书写成一个最坏的女人。但我着重要说,只此一事便可以看清楚,秦可卿临死托梦说的“婶婶,你是个脂粉队内的英雄”这句奇言妙语,真是一丝不差。整部《红楼梦》里那么多女儿、少妇,能够当得起“脂粉英雄”称号的首位就是王熙凤。

凤姐因为玫瑰露所说的几句话,一针见血、词严义正;然而,语气又并不同于什么发怒、气恼,而是含着又有善意、又中肯的评论意见。她说的实质是宝玉的人品、心田,那真是与众不同,遇上了事情他一心一意全是替旁人着想、设身处地,不怕自己沾惹上什么麻烦,而有的人遇到事情完全是私心当头、首先考虑自己。在此处写凤姐的这些语言,实际上是给人们如何真正理解贾宝玉之为人,打开了一扇光明磊落的大门!这个意义之重大,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

行文至此,我希望读者朋友掩卷细思,体会体会曹雪芹公子通过凤姐的心灵、眼光、语言评论宝玉其人时,只用了“给他个炭篓子带上……”这么几句像玩笑非玩笑、似贬实夸的平常语言,这样的例子在《红楼梦》中比比皆是,人们大多都当世俗的坏话去理解了。

炭篓子的形容很有意思。古时冬季取暖,家里富足一些的置一铜盆,里面放上点燃的木炭,这叫炭盆,不管数九寒天怎样冷,也只能凭着炭火略解寒冻之苦。炭篓子是盛炭的简陋用具,而将此满是缝隙盛漆黑之物的用具给人戴上,比作献媚的高帽,其形状一定十二分可笑了。那么我们就觉得宝玉真的可笑了吗?那样理解就白读《红楼梦》了,我们要通过这个小例子认真体会宝玉之为人,他处处是以情为主,此情并非为私而是为人,这才是曹雪芹在全部书中开宗明义告诉人们的“大旨谈情”。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伟大的情却被后人,主要是续书作者高鹗给彻头彻尾地歪曲、偷换、糟蹋、作践了,在这一方面等我另文细说一番。

诗曰:

炭篓如何众有干,奇书字字显奇观。

一针见血英雄风,公子多情遁也难。

庚寅年八月廿六日

2010-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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