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亲历的二十世纪(9)

大家不要认为这是小事。当我看同学们的成就时,也听到另一种声音,还出自老师:“什么!他的文言文都不通,只能写白话文学!”“他,哪能比得上我的那位能分别雅俗的学生!”有一个同学,就因此在学科考试上仅能得60分,刚及格,但不能续领研究生助学金,他还有一家数口寄居在校外农民家中。于是逼得他只好以全国名作家之名去社会上找糊口的职业。另有一位,也是被迫离开清华的。

社会就是在这种曲折中进步。然而,你不进步,社会也会拖着你进步——除非你顽固到底。后来,我也会见过一些相当顽固的人,他们还多半是我们的前辈,他们也知道自己过去错了,但还未到公开认错的地步。只知道他的“春秋大义”,在现在是不能再适用了。

我有一位上海朋友,经沈从文的提议,要他到清华园内去见新月派主将之一Y教授,他果然恭恭敬敬地去见了Y,临到谈毕送出门时,Y对他说:“你有稿子,可给我介绍发表,可有较高的稿费。”这朋友回来,心里很不舒服,很郑重地告诉曹宝华,要他转告Y,“我是一位上海流氓,到处要饭吃。”曹宝华果然把话转到了,那位大教授的回答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就写了好几部小说!”言下之意是“其中有什么好的!”曹又把Y的话转达了我的朋友。现在事隔差不多半个世纪多了,那位新月红人到哪里去了呢?听说他曾在台湾做过某部部长,大概是一生的理想实现了。

再讲一个故事:当曹禺在清华园申请作为中德互换研究生被否决时,他的《雷雨》不仅在上海上演成功,而且在东京上演后也大获成功,受到热烈欢迎。曹禺的一位朋友,写了篇“《雷雨》在东京”的文章在《文学季刊》(似乎是这刊物)上发表,说他在东京看了这剧,不觉眼泪如注。惹得胡适的老乡,一位北大教授写了一文,在北京《晨报》副刊上发表,他说:好文学作品不一定引起人流泪;引起人流泪的作品,往往是低级作品。这显然不仅是在贬低《雷雨》的价值,而且也在贬低曹禺的朋友的感情。这位朋友当然不服,立即写文回敬。从此这二人展开眼泪文学之战,后又变成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是否是油画之争。

这个争执,本是小之又小的事,但却表现了南北、京海,甚至新旧之争。他们甚至小事也不放松。新月派中有的人自以为有胡适领队,才是真正的新文学,在一个比他们更新的潮流面前,当然不肯认输的。你说你们有很多青年作者,我也培养了一批一批的懂得中外各国语言文学的高才生、天才生。这些青年学者,还算少吗?

两个故事,都出自清华园。新的一代文学家出来,年龄虽幼,但心力却甚壮旺,这的确出乎那些走老路的人的意料。如果说“五四”运动是在狂风急雨下出现的新旧文学与思想的冲突与融合,那么,事隔不过一二十年,却又出现了新的一批更新的文学家、思想家。更新的队伍,并不曾向旧的堡垒(包括一度是新,但已变旧的队伍)发动进攻,但旧的人,却十分敏感,知道所受威胁不小。旧思想,可以利用手中既得的威望与权力,将不中意的青年或新生力量,甚至自己的学生,加以压力打下去,但他却不能抵抗社会上越来越大的进步洪流。清华园文学人才的变化是一扇明窗,由此可以看到全校各单位的情况,不,还可以由此看到整个中国文艺界学术界的全部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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