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亲历的二十世纪(6)

当然,在这书店里住的人,并不都是叛徒。如叶青的弟弟任白戈(解放后任重庆市长),和周扬很好,也住在这里。但是,王宜昌后来参加了中国社会史论战,和托派王礼锡、严灵峰一起,成了论战的中心人物之一。抗战期间他在成都教中学,并不得志,抗战后在上海暨南大学任教,似乎也不得志。解放后,对他则一无所知。解放初期,在批判胡适会上,见到当年社会史论战中心人物之一吕振羽,他说,王宜昌乃是托派。这解除了我平日的疑问,不久,王宜昌通过劳改农场组织,给我一信,说他从《光明日报》知道我在北大,要我赠寄一部两卷本马恩选集和一部《资本论》,以便作研究。我通过组织寄去,以后便无消息。

人,常以为自己在支配命运,规定自己前途,实际,也常是命运支配了自己。一个可爱的朋友,尊敬的朋友,忽然走了歪路,或走入险境,这是不能不令人叹息的。然而从整个人类讲,要是人人皆得满意,皆如愿以偿,怕是只有在理想的社会才可能。在正当的道途上,对于成功的人,给以尊敬,这是应该的;对于失败的人,不给以尊敬,也可能是应该的。但对那些无可奈何地失败的人,我们也不得不予以同情。人,究竟只是一个人,谁愿自觉地离开好人?

在革命低潮时期,我得承认我也没有赶上时代。我算是一帆风顺,考入了北京的清华大学哲学系读书。我误以为素来敬重的李石岑,忽然从尼采、佛学转到了辩证法唯物论,这不是进步而是退步,于是在上海《大陆》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驳斥他。我还以为我仍是在江津的中学生时代,在和友人江庆禄展开争辩,劝他与其搞理论不彻底,还不如直接到江西根据地去干革命。我忘记这是在革命低潮时代,这文章起了很不好的作用。后来张东荪编《辩证唯物论论战》一书,要收进我这篇文章,我不能不婉辞谢绝了。

我在清华大学五年的时间(包括研究院),正逢日本在华北的侵略,从“九一八”事变至卢沟桥事变前夕。但我个人的生活,却是十分艰苦的。同我从成都到北京的同伴是王光祥,他是仅靠小说家李劼人赠款的200元才得成行的;我则只靠父亲仅有的存款,也是200元动身的。幸好我们两人都经考试转入清华三年级,学校远离城区,平时每月伙食不过六七元,所以200元也度过了不短的时间,然而用完便不能不另想办法了。我得感谢那时北京《晨报》副刊的编辑瞿冰森,他让我和同学李长之等人随时在他的副刊上发表长短不拘的文章,稿费每千字一或二元不等,每月至少有一二十元的收入。这在穷学生看来,已是很大帮助了,可无腹胃之忧了。

然而也未必是好事。我拼命读书,也拼命写文章。这使我改变生活,也改变了一些观点。那时清华大学的图书馆,在国内大学中,可算藏书最多,借阅也最方便的。学生和教师,同样可以随便进入书库,学生只要在进口处放下学生证,即可在书库内窗子处选择一小书桌,然后在书架上取一堆书坐下静静地阅读。书库内备有充足的茶水,你若带着食物,还可在午晚饭闭库时不出来,直到夜晚十时才回宿舍。你要借出书,就是在夜晚十时,也可在书卡片上签下学号,交给值班人,就拿出图书馆。这对读者太方便了。图书馆也很少发现丢失书的事。过去的清华大学就靠这点,养成学生自己会读书,会自己找书读的习惯。但也往往令人忘去实际社会,忘去远大理想。凡有远大理想的人,也往往舍之无遗恨地离去。这是有个性的时代。社会也还让有个性的人能存在下去。我有一位江津县同乡吴芳吉,他比我早十几年入清华留美班学习,为了替人抱不平,竟昂然抛弃留美机会而去社会上流浪,这当然是很不幸了。但他那巍然雄厚的诗词留在人民中,却远远地补足了他的损失。以后在革命低潮时代,清华同学中远走延安的人,也不落在其他大学同学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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