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22)

他的眼神坚硬得像裹着咸鸡蛋的泥巴。你已经结婚了,如果你问的是这个,他说,而且我已经告诉你了,两年以后我会让你离婚,到时候你就可以娶乔伊斯。我想照顾乔伊斯和孩子,我要给我自己的家争取个机会,我跟他说。沉默在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像苦味的奎宁水一样。司徒金不再看我,他望向黑漆漆的窗户。我看着他鹰一样的侧脸,等待着。如果是个男孩,我会养他。让他当我的儿子,我什么也亏不了他的,他说。我问,如果是个女孩呢?我们的眼神在黑色的玻璃上碰在一起。如果是女孩,那咱们俩能为她做的就一样多了。他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说完,拔腿就走。回来!他大声喊道。他在门口拦住我,我说,干什么?如果移民局去大众市场或者在街上拦你,你就告诉他们我们姓司徒。我们是亲生父子,你就是我亲生的。我看着他高高的额头,他的淡淡的眉毛微微抽搐了一下。

就这些?我问。别提我寄钱回家给“真老婆”的事儿。你怕他们会因为你寄钱回家就把你当成共产党?他接着说,如果移民局来这边问我们家是不是忠诚,你要回答我们支持大总统。我笑了,说,我会告诉他们我只忠于自己的饭碗。他咬紧了牙齿。我等着他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说什么不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不用说,美国人已经盯上你了,我说。然后我告诉了他冯老四要我传的话。听话,他又说了一遍。我知道,我小小地胜利了一下。他不该重复,重复透露出他内心的恐惧。我没说再见就走了出来。我已经直面了自己的恐惧。但出了门,我也意识到刚刚给自己找了麻烦。我们之间不会有谁会赢。走在阴冷的街上,我感觉自己受了伤,恐惧感笼罩着我。鞋子的金属鞋掌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街上回荡着,一声充满希望,一声又空空如也。大风把菩萨酒吧的牌匾吹得吱吱作响。我抬起头看见床单被吹起来,像面没人要的旗子。我发现灯杆上有新布告。左边是“坦白”了的人名,右边是刻有鹰样的金印。我把它扯下来塞进了衣兜里。

迎着刺骨的寒风,我一直走到大东方咖啡馆。

到红色大门的时候,四个外国人突然叫起来,大喊“hello!hello”,像唱歌似的。我走了进去,路过几个在柜台里看报的老头儿。沿着墙有一排包厢座,像南太平洋(轮船)上的餐车。我看见了岳路易,于是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背对着门坐着啊?我问。他耸耸肩。我不怕啊。今天你怎么这么晚?司徒金叫我去了趟杰克逊大道850号,我说。他递给了我一支契斯特菲尔德烟,说,从你的表情看,我敢说你们这面见得不怎么好。从来也没好过,不是么?我点上烟。

爱德索给我拿来杯茶,说,今天没送鱼。是牛肉和嫩豆腐,我说,这些外国人给小费吗?给个鬼!这些欧洲佬屁都不给,爱德索说。他们没这习惯,我说。他们应该入乡随俗吧!爱德索说。那你呢?路易问。那他们就应该去 “上海玫瑰”吃饭,爱德索说。路易笑了,唐大厨做的菜像是狗吐出来的。告诉霍师傅别放那么多油,也别放太多盐。不要油,不要盐,没任何味道你就不抱怨了!爱德索像个穿着邋遢的家庭主妇一样拖着步子走了。他心情不好啊,路易给我递了个眼色,他老婆跑到得克萨斯州了。就她自己?谁会自己一个人去享福?跟那个“海洋宫 ”的服务生刘北一起。就是那个鼻涕流个不停的家伙?我问。我们在一起干过活,他第一天晚上就被开了,因为他拖着拖着地,把自己拖到了唯一一个没拖过的墙角,但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最后他只能走人,到别处哭去了。

他现在变聪明了,路易笑着说,现在正享福呢。爱德索是怎么输的?我问。整整九千块。他缺心眼,把钱藏在褥子里了,路易说。爱德索放下一碗汤,一会儿又拖着鞋跟摇摇晃晃地走回来了。今晚金奇家有得玩,他说。

我没钱。我一口喝掉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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