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一直很纳闷。某种程度上研究历史从来都是后见之明。问题是在中国,后见之明都难得,有些人士表现得比身处历史当局中还要无知无觉。这其中最不能原谅的当然不是普通民众,而是专业的历史研究者。也许他们的专业精神及情趣偏好只是不问青红皂白地搂政治的腰子。总之他们在自己的历史研究中表现得智商低下,道德更低下——这种双重低下,对民众造成了严重的误导与伤害!如果非要举个例子的话,我想举吴晗。从民国到新中国,一个《朱元璋传》,吴晗先后写了四个版本:1944年版、1949年版、1954年版和1965年版。初版认为朱元璋是从“流浪青年”到“最伟大的军事统帅”“最伟大的政治家”及“伟大的民族英雄”。二版中出于政治的需要,拿朱元璋影射蒋介石,于是“流浪青年”改成了“流氓”,“三个伟大”变成了“暴君”——“以屠杀著名的军事统帅”“最阴险残酷的政治家”云云。这稿子被上面看了,要求吴晗把朱元璋写好些。于是,“流氓”又改成了“流浪青年”,“暴君”变成了“农民领袖”。至于吴晗本人,还在1965年版本的序言中津津乐道,当初民国某编辑部让他把朱元璋的“红军”改为“民军”,而他很有骨气地拒绝了:“宁可不出书,这字万不能改!”可是上面先后给他三条不伦不类的改稿指示,他却屁颠屁颠地努力遵行。直到最后跟不上,成为“文革”祭旗的第一道牺牲。
据1949年版本,吴晗把元朝的专制统治概括为:“构成了天罗地网,铜墙铁壁,没有一点漏洞,透不出一点气,没有声音,连耳语也不敢,没有文字的抗议,连数说历史都是犯法的。”对朱元璋开国大典后的政治形势描述曰:“奉天殿受贺后,立妃马氏为皇后,世子标为皇太子,以李善长徐达为左右丞相。各文武功臣也都加官进爵。……一霎时间闹闹攘攘,欣欣喜喜,新朝廷上充满了蓬勃的气象,新京师里平添了几百千家新贵族,历史上出现了一个统一的新朝代。”对于朱元璋的文字狱,概括得更形象:“网罗布置好了,包围圈逐渐缩小了,苍鹰在天上盘旋,猎犬在追逐,一片号角声,呐喊声,呼鹰唤狗声,已入网的文人一个个断脰破胸,呻吟在血泊中。在网外围外的在战栗,在恐惧,在逃避,在伪装。”
看着这些预言或者说恶谶式的历史片段,难免让人冷颤。吴晗哪里是在说史,分明是在总结现实指向未来。所以,无论是吴晗治史,还是吴晗制史,都无一例外地告诉我们,与其说我们的历史学家是在研究历史,倒不如说他们是在制造相同的历史。吴晗可能至死都想不明白,自己分明是在奉命“数说历史”,为什么也是“犯法”呢?
连吴晗这样优秀的历史学家都没有看透——哪里有法?历史学家只有御用与秉笔独书之分;既然选择了御用,新宠终归要变成旧宠,而且难免失宠。
当然我不是历史学家,我就是个挖历史墙脚的。所以无论出于哪个角度,那种道义上的谴责也轮不到我身上。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没事了,我有我自己的事儿。那就是,以良知与勇气赢得另一种谴责——寻历史的真相,探文化的陷阱,为蒙受不白之冤的历史人物呼吁,给过多涂饰的历史事件脱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