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东渡西进(2)

云林县虎尾镇惠来厝的有应公庙非常特别,它不是为了供奉哪位仙界神灵而建,而是专用来纪念那些单身汉人的。因为无田无妻无子又终生漂泊无着落,并且衫裤不整终日赤脚行走,于是这些人便有了一个奇怪的外号,叫“罗汉脚”。没有人统计得出台湾罗汉脚的准确数字,即使统计了,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少小离家,终生未娶,一辈子的情感都付与一块块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田地了,到头来却一无所有,其中的凄凉,不言自明。

那一时期,两股大规模的移民潮差不多同时出现,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东去的是台湾,西去的则是四川。

明末清初,战乱、瘟疫以及天灾交错侵袭之下的四川人稀地荒,使那块早在战国时期就拥有“天府之国”美誉的土地满目疮痍。康熙二十四年(1785年),也即施琅平台后的第二年,四川全省统计出来的人口仅有9万余人。这是个什么概念呢?2008年末四川常住人口是8138万,也就是说,那时的人口仅有现在的1/900。那么广阔肥沃的大片良田,却眼睁睁地抛荒置闲,连康熙皇帝也难免焦急了起来,他接连下诏书,下令从湖南、湖北、福建、江西、广东等地大举向四川移民,这便是著名的“湖广填四川”。

四川是盆地,所以有握在掌心的踏实感,往四川迁移不仅可以举家带口,还可以得到丰厚的实惠,比如给牛具,给种子,给口粮,并获得户籍身份的保障。颇有几分书生气的首任台湾诸罗县知县季麒光上任后,见四下人烟荒蛮,一时兴起,觉得也应按四川例招民入台才是公平合理的,便上疏朝廷,却被断然否定了。原因无他,症结仍在于那片汪洋的海水,海水使台湾岛漂浮不定又诡秘可怖了。

“唐山过台湾,心肝结归丸。”这句俗语曾在台湾流传甚广。唐山原指“大唐江山”,是往外漂泊的华人对自己故土的称呼,大陆移民到台湾开基,就被称为“唐山过台湾”。而“心肝结归丸”则是闽南语,意指愁苦使人心和肝都纠结成一团了。

海峡的最窄处直线距离只有130公里,西面是福建平潭岛,东面是台湾新竹。如果在风和日丽时登上福州鼓山大顶峰往东眺望,甚至可以隐约见到台湾北部的鸡笼山。然而咫尺却是天涯,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海域,当年渡起来却必须拿性命作赌,用九死一生作比都不为过。

有人将台湾海峡比作一个“川”字,澎湖岛是中间的那一竖,澎湖左边至厦门之间,被称为“大洋”,另一边则被称为“小洋”。大洋与小洋都是由宽突然变窄的,所以水压陡然增高,水流极快,南北流向,漩涡纵横,暗礁密布。大小洋各广为80余里,小洋比大洋更为凶险。

因为海水色黑如墨,那一带海域就被称为黑水沟。

真是被吓着了,好好的海面到了这里却是这样毫无理性地颠三倒四异象叠出。其实主要是由海洋风暴与信风所致,但那时人们还不能从海洋气象学上得以解释,便煞有介事地想象出一条蛇,一条遍体花纹、尾梢向上、长达数丈的巨蛇,就潜在海水之下,毒气熏蒸,妖力无边,欲致人于死地。任过台湾同知的孙元衡在《赤崁集》一书中这样描写黑水沟:“凡往异域,顺势而行。唯台湾与厦门藏岸七百里,号曰横洋。中有黑水沟,色如墨,曰墨洋,险冠诸海。”而赴台湾采硫黄的郁永河在《裨海纪游》中也写道:“台湾海道,唯黑水沟最险。自北流南,不知源出何所。海水正碧,沟水独黑如墨,势又稍洼,故谓之沟。广约百里,湍流迅驶,时觉腥秽袭人。”1697年郁永河从福州动身时,540千米的陆路他边欣赏山光水色边吟诗作赋,也只走了7天,结果在厦门候风却用了19天,而驾船过海则用了四天四夜。(孙元衡小注)

这当然还算幸运的。凤山县学朱仕玠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赴台就任时,在风浪中整整颠波了八天八夜才到达鹿耳门。风太大不能行,没有风也同样寸步难行。季麒光去诸罗县赴任时,在大洋“绝风十有七日,舟不移尺寸”,硬是被困在海上动弹不得。(季麒光小注)

官员们行走的最优水道尚且如此,百姓偷偷摸摸走的就更不堪了。

因为有禁令,拿不到赴台印单的人就只好私渡。台江、马尾、潭头港、兴化湾、平海湾、泉州湾、深沪湾、围头澳、围头、刘五店、澳头、小蚱港、峰尾、黄奇、厦门、诏安湾、前河、湾角、宫前、云霄港、浮头港、将军港、港尾、牛尾、长泰港、石码、海门,这28处口港通常就是福建民众渡海赴台的出发地。而广东移民,则大都从汕头附近各港口出发,然后乘船到厦门附近的码头,再经澎湖马公岛和东吉洋等地前往台湾。

“客头”,这是对专门以协助人私渡为业者的称呼,其身份相当于今天的“蛇头”。客头将大船泊在海中,用小船将私渡者运出,转上大船,避开稽查,驶往台湾。为了谋利,船舱里往往挤挤挨挨塞满了人,然后封死舱板,连呼吸都不免困难。遇上风暴,随船被刮到别处的已经算是幸运了,葬身鱼腹的也比比皆是。如果中途被缉获,同样要吃尽苦头,受杖刑、遣送新疆为奴或发配充军等等,花样不一而足。

“劝君切莫过台湾,台湾恰似鬼门关。千个人去无人转,知生知死都是难……”这首用客家语写就的《渡台悲歌》,在那时就已传唱甚广。而民谚“六死三留一回头”的形容,则更为简炼准确地道出了渡台谋生的艰辛凶险。

但即使是这样,因台湾“一岁所获,数倍于中土”,于是那期间往台湾去的汉人也从未少过。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由台湾知府周元文续修的《台湾府志》中曾有过这样的记载:“闽、广之梯航日众,综稽簿籍,每岁以十数万计。”另一个知府沈起元的形容则更为精确传神:“民之渡台,如水之趋下,群流奔注。”

档案资料显示:乾隆三十年(1782年),台湾人口接近70万,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台湾人口已超过90万,嘉庆十六年(1811年)更急剧扩张到超过190万。也就是说,从乾隆中期到嘉庆年间的半个多世纪里,台湾人口增加了100多万,平均每年增加人口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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