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新旧之争,梁启超是过来者,他也是信过进化论的,以为新的一定能胜过旧的。而且,发生在二十世纪之初的“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史学革命”,梁启超都是发动者和倡导者。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多,他对文化革命中的过激态度和行为则多了几分忧虑和不安,他担心,对待文化传统的偏激,也许会使中国人丧失安身立命的根基。所以,他总是试图调和新旧之间的矛盾。在白话诗的争论中,他也是这样做的。1920初,梁启超旅欧归来,恰逢胡适首部白话诗集《尝试集》出版。在那段繁忙的日子里,他居然挤出时间读了散发着墨香的《尝试集》,并致信胡适表示祝贺:“《尝试集》读竟,欢喜赞叹得未曾有,吾为公成功祝矣。”(杜春河等编:《胡适论学往来书信选》(下册),1234页)我们尚不清楚梁启超是从什么渠道获得胡适这部新著的,也许是在某个饭局中胡适送给前辈“批评指正”的。不过,梁启超的态度应该让胡博士感到欣慰,尽管他已得到周围朋友普遍的赞扬,但毕竟这是从另一阵营传来的声音。他批评那些守旧的老先生,“忽然把他(指白话诗)当洪水猛兽看待起来,只好算少见多怪”。(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三,73页)这些守旧的老先生多是梁的旧友,他们正翘首以待梁任公归国,要他担当起纠正文化发展方向的重任呢。恰如李肖聃在《星庐笔记》中记载:“是时绩溪胡适教授北京大学,力主以语体代文言,号新文化,群士方望梁归,有以正之。”(李肖聃:《星庐笔记》,38页)但梁启超却让老先生们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他们或许忘了,梁启超是最善变的呀。他一回国,就敏感地发现了新的时代正呼唤着新的文化,白话诗正是新文化的代表;何况,他引为自豪的是,他不仅不是白话诗的反对派,17年前,在《新民丛报》上,他就说过白话诗应该提倡。言外之意,你们现在搞白话诗,还要尊他为前辈呢。
但是,梁启超对于白话诗的支持和赞赏都是有条件的。他在1920年10月18日致胡适信中说得非常明白:“超对于白话诗问题,稍有意见,顷正作一文,二三日内可成,亦欲与公上下其议论。”(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922页)他这里所说的“正作一文”,大约就是后来的《<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从这篇文章中可以看到,与其说梁启超“稍有意见”的是白话诗,不如说是一些人对待白话诗的极端态度。他说:“至于有一派新进青年,主张白话为唯一的新文学,极端排斥文言,这种偏激之论,也和那些老先生不相上下。就实质方面论,若真有好意境好资料,用白话也做得出好诗,用文言也做得出好诗。如其不然,文言诚属可厌,白话还加倍可厌。”(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三,73页)他还说:“讲别的学问,本国的旧根柢浅薄些,都还可以;讲到文学,却是一点儿偷懒不得。”(同上,70页)
胡适似乎没有领会梁启超的用心,他在给陈独秀的信中抱怨:
你难道不知他们现在已收回从前主张白话诗文的主张?任公有一篇大驳白话诗的文章,尚未发表,曾把稿子给我看,我逐条驳了,送还他,告诉他,“这些问题我们这三年中都讨论过了,我很不愿他来‘旧事重提’,势必又引起我们许多无谓的笔墨官司!”他才不发表了。(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3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