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之间比的往往是谁家“出有车,食有鱼”,同行之间比的是谁能得奖,谁是本行业的翘楚。上昆和苏昆兼有邻居关系和同行关系,比起来更是“拆碎七宝楼台”,只要是发光的,什么琐琐碎碎都亮得出来,非常不理性,倒像两个中年能干妇人的纠缠,旁人看着只是好笑,自己倒是投入得很。
苏昆本来是小班底,前两年还沦落到周庄的戏台上搞旅游演出,下面乱哄哄的没有看戏的,全是翘着两个指头做V字留影的粗俗旅游者;上面的演员声嘶力竭,下面还是走马灯一样地换着游客——他们只要拍照,拿台上那些演员当活布景。昆曲倒真是有中世纪的传统,从前英国流行这种“宗教画”,演员在台上摆出宗教传说中的造型来,就不用动了——似乎奥斯汀时代还流行这玩意,当然已经是尾声。想当年,苏昆的头牌王芳姐姐也是活布景呢——可以想见那些演员承受的屈辱,不过也许只是漠然,反正在哪里演都没人看,一种凄凉的无谓。可是偶然看见团里的年终总结,还是说周庄的演出是“精神物质双丰收”。小团的困境,展露无疑。
也许就是小团,反而舍得卖自己,和台湾人的合作据说也就是源于他们的“听话”。由台湾商人投资做了个大黄杨木取景框,加上叶锦添做服装的《长生殿》,又有了白先勇力推的青春版《牡丹亭》——台湾人本来善于作秀,一向把鸡零狗碎都能当成文化卖,何况现在卖的是真古董。于是,老苏州人,据说现在还过着在园林里顾曲生活的顾笃璜也就百无禁忌,开始大改《长生殿》,满台挂着小白光圈的仙女——非常奇异的装扮,小白纸片撞来撞去。有朋友说苏昆的版本里面神鬼特多——确实多,杨贵妃人变仙、人变鬼、鬼变仙地变了好多回。不过变得多了,也有她的好看,至少是注解了“上穷碧落下黄泉”这句诗,虽然那说的该是明皇派出的临邛道士。在漫长的三天大戏中,我最感动的确实还是杨贵妃鬼魂追逐明皇车马的那出——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异类,漫无边际地追赶着,金甲神出来拦截她,那种哀伤的明白了悟过程在台上慢慢展现——中国戏里一向有这种出人意料的美丽。为了这段,我原谅嫦娥和她的丫鬟头上的那些白纸圈。
沟口健二拍的《杨贵妃》,也有种森森然,特别是贵妃之死,银幕上只有她和树枝缓缓移动的影子,下一个镜头一转,倒是委地无人过问的花钿了。日本人的鬼画面,一向是比中国人清冷的,里面的服装也有种干净的美感。
上昆的《长生殿》服装同样丑陋得要死,甚至没看的人,第一个问题也是:“据说服装很丑?”真是丑,一开始亮相就丑,满台刺目的五颜六色,似乎是搞游园大会——叶锦添老师虽然不合规矩,倒是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在灯光下,满堂红黄总还近似;可是上昆,那么争奇斗艳的装束,怎么想来的?
因为趾高气扬,不从吩咐,上昆已经失去了两次和外部合作《牡丹亭》的机会,陈士争那次可以算他们政治觉悟高。可是更可笑的,还是他们和苏昆“别苗头”的心态太强大,看他们排的《长生殿》,里面的唐明皇和杨贵妃倒都没什么事,改编中突出的就是苏昆没上的折子我们就要上,光吃醋就吃了很多回——穿着明代衣冠的虢国夫人吃了醋,又来了个没有露脸的梅妃,全是过场戏——不过也同情他们,三天大戏,演员上实在有问题,于是借了一个杨贵妃,自己团的胖演员只上了一天,还是把个《絮阁》唱得如同扯絮——那么娇亮婉转的三声,被她哑化了。想起来苏昆王芳的好,当时我坐第四排,满脸的嫉妒和羞愧神态历历在目。苏昆赵文林也有他的好,至少唱不停,内行外行都觉得他唱得太多了。香港文化老名流满脸惋惜地看着我,说:“干吗让他唱那么多?”因为唱得太多,大家随时鼓掌,听完“迎象哭像”更是就大鼓其掌,大概是觉得他能唱下来都是奇迹,好不好的倒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