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地想满足身体的一切欲望——口的,脚的,下身的,是回到成都的最大感受。身体疲倦到了顶点,反倒叫嚣着要这要那,恍惚是个无赖的孩子在身体里面作怪,非理性,不要脸,又恍惚是需要最粗糙慰藉的壮汉,所有粗俗的、肉欲的享乐都能让我快乐。
躺在床上,身体是休息下来了,心跳得却比平时都快,完全不能安静下来。
心往外撞击着——身上有若干疼痛点,继续恐吓着自己:水泥板会压在这里,或者那里,眼下这些疼痛是身体的预警信号。后来才知道,这是心理过激反应,在灾区的人群中很普遍。
有尖锐的鸣叫在街道上响起,虽然不怎么看电视,也知道这是默哀的时刻——不愤怒,也不哀伤。住的小旅馆不隔音,只有满面颤抖地听,我知道自己不能参加集体主义的默哀,宁愿一个人,躲在这样肮脏的、无助的浴室里待着,让我离那样的声音远点,再远点。
第二天出去找洗脚的地方,狂热地想要满足自己,街头人群稀少,走过的人都带了点惶惶的神色,仿佛高兴是一种罪过。我知道没什么地方会开门,可还是不甘心。
锅盔店只供应盒饭,说是不能日常运转,要吃的话只有一种——鸡米芽菜锅盔。那里面青椒过多,没什么芽菜,也不知道是买不到还是怎么的。如果是平时绝对不会买,可是现在,也吃了,辣得舌头都疼。大的饮食店昂然地贴出员工已去支援灾区的通知,小的倒有些开着,挤满了人——不是灾民也成了灾民了,而且都坐在门口处,里面的店堂空落落的,没人敢去坐,害怕突然地震,坐在门口也好逃跑。鸡汤铺盖面倒是香,可没有挤上去的勇气。
街边的高楼敞开门厅,可是也凄凉——因为普遍停止了上班,楼是空的。
看见一个自己绝对不会吃的煮玉米摊都心满意足,那女人的玉米上放着灰色的布,显得脏相。昔日街头满满的小贩全部鬼鬼祟祟消失了。
终于找到了一个开着的串串店,以往熙熙攘攘的大厅现在只有两桌,想吃青菜头、青笋和粉条,包括冗杂的各式豆制品——可是明显失望,尽管摆在门口的涮锅还是冒着油辣的香,可是,可以找到的串串内容少得出奇。苦着脸的女厨工摆放着血淋淋的黄喉和胗肝,一面埋怨着,不许涨价也许是对的,可是让他们什么都买不到还得开店——但愿只是这么两天的事情。
找不到洗脚店找到了修脚店,涂了鲜红脚趾甲的女人正在酣睡。也不知道是老板还是员工。
或者是和我一样不知死活的客人。
果然是客人,缓慢地睁开眼睛,缓慢地妖艳地抬起胖大的手,让店里的女童工给她修指甲。给我修脚的男孩子也小,烫了爆炸头,可还是乡下孩子的本色,廉价而时髦的T恤衫,雪亮的几把刀,用得到纯熟——显然来城市的日子也不少。门口挂着老店的招牌,应该不是假的,修的时候才想到,余震来的时候,要是一刀扎在脚上怎么办?
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么让我们心脏空空地去寻找新生活——可是哪里都是防震帐篷,除此而外,就是在广场上喊口号的孩子,仿佛那就是悼念。如果真要悼念,那么去那些毁灭的县城看看吧,只有尸体和废墟的城市。
在庙宇的花池边坐下来,水池大概是放生用的,满是各种古怪的生物,不大的石头上会爬着六七只黑色的小龟——人死了,它们还活着。
这个寺庙我来过,多年前。那时候还没有看过蔚为壮观的人群在庙里打麻将,而且有大片的竹林适合散步,厕所里画着大幅的黄色漫画,滑稽到不行——所以印象良好。这次重来,却只见四处的帐篷,草坪都被淹没得看不见了,廊下是搁了席子漠然坐着的一群群人。以我不多的地震知识,这里的防震性能并不好,只是房子看上去比较结实而已,可是他们全不在意,争抢着地方,谩骂着,充满了对人间的兴趣。
从地狱里出来,你走进的人间并不是安乐窝,反倒是一样的肮脏、滑稽和令人沮丧的带点污秽味的人间。也许,这些发现是不值得拿出来教育自己的,人世本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