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的味道极古怪,是种弥漫着树叶和焦火的臭香。”——是的,这句话是我在路上写下的。
短短的一段路,未见得有想象中或是事后描写中那么长,几公里,有巨大的石头天外来客般拱卫着,梦一般。热,杀人的热,脚下是废墟,一个庞大的出现在外星系的残疾工地也就该这样,如果世界上有这些物质的话。
那些蓝色塑料袋里的,一堆堆的尸体,不过就是尸体,人类用塑料袋给其定性。可是山坡上的棉被里,尚未被完整包裹的孩尸,灰色的小腿,会说话一般,有苍蝇爬过,味道从风里传来,为什么有树叶味道?还是我的错觉?焦也不能理解,并没有着火。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怀疑——如果有上帝的话,为什么会把灾难降临到无辜的孩子身上?有种哲学总是讲述人类应该为集体牺牲,可是,陀思陀耶夫斯基反对,说所谓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可以牺牲一个五岁孩子性命的鬼话,他不要听。
可是,有这么多五岁、四岁或者两三岁的孩子的死亡。突然的,或者不突然的,细小的哭声。在一堆巨大的黑暗或者尖锐的疼痛中等待死亡。
宗教,在这个时候,总是该受到怀疑的。
夜里五点,又开始震了,和两点那次不一样,那时是床突然跳跃一下,像是美国电影里的招集亡魂,带些凄怆的滑稽色彩。可是,这次是摇晃,床上的自己的脚,通电流般晃得格外厉害,恍惚到一定地步,是带点悲剧性的害怕。冲出房间,白天就看见,门和窗子都已经裂开了——于是搬着被子,下到嘈杂的院落里,心中无限悲愤——后来才知道,能有被子搬下去睡,还是件幸福的事情。
在院子里躺着,楼房有瓷砖的碎片慢慢掉下来,在夜里,听得清。
也有人坚决不下来,说自己是有福之人,跟着他在一起没事情——是粗壮的年轻同行,一眼大,一眼小,像京剧《沙陀国》里面的李克用,见面之后就和我很聊得来——不过有福无福这种话,早已经被看见的地震现场粉碎得干干净净;层层叠叠的瓦砾堆里,只有众生平等的死亡方式。
白天的时候我也不害怕,看四面山上沙石滚滚下落,并不快,听得见那籁籁的声音,目测距离自己尚远,于是依然在废墟上找人。
可是,晚上,一次又一次,甚至想到写遗嘱了。尽管我也反对集体主义的死亡方式,可是地震就是不折不扣的集体主义死亡——无论你是谁,曾经有什么样的我,死,都一样地那么死。我知道,那瞬间的脆弱也是无根据的,写了,又能表明你是谁呢?
你曾经怎样地活过,也许,在这样水泥板般沉重地毫不迟疑重压下来的死亡中,都不那么重要,只有个别人会惦记你,会记得你,会轻飘飘地说起你——缺失宗教感的文化,死亡也格外地被加速度遗忘。
心荒凉得像一块野外的田,蓝盈盈,周围是沉默的山,随时会倒下。
不多的钱,几千本书,花花绿绿的几箱衣服,大量的唱片,分别留给谁?家用电器是最不值钱的,扔了拉倒。因为害怕,所以这遗嘱总也不在脑海里成型,想着写在哪里?没纸笔,也没有电脑,而且万一震毁了,这些肯定和人一起埋葬在最下面——不过也不一定,在废墟表面,往往有很多文件纸张,我甚至还看见一张收款证明,肯定是楼倒下,表面上轻的纸张飞舞起来,然后落在最上面。
慢慢睡着。
在成都,也大震了一次,先是桌椅摇晃,然后,窗外一棵六层楼高的梧桐,剧烈晃动,像是死亡前的颤抖——其实已经是风的作用力,可是风来得太突然,闪电也突然,是地狱里的风暴吧——不是来自于天上。
后来听说酒店的前台也往外跑了,说我们这楼只能抵抗六级地震。
谁说自己不怕死的?我不害怕正常的死亡,或者轻性的不正常死亡,例如电死、毒杀,或者被枪毙——只要迅速可靠。可是在地震中死亡,被埋在下面求生不得七十二小时,身边是尸体和老鼠,我不愿意。地狱的场景,既然经历过,就没理由幻想再发生在自己身上。
电话,给熟悉人,不熟悉的人——凡是在地震区域的。许多的电话打不通,后来终于有通的,交流带来的恐惧并没有变轻松。电话那头的他们有的在户外睡着,有的穿好衣服,随时随地起身逃跑。一个朋友说,他刚跑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上半身裸着,于是回去穿衣服。
笑不出来,只是觉得自己可怜。
第二天晚上,风凉的街头,有小贩开始推着车叫卖很甜的白沙枇杷,文言般地说“肉质细腻”。挑完抬头,看见街上手牵手拿着软垫寻找落脚地方的一对当地男女,正仰着头四下望,研究四处高楼中的安全感。男的眼睛鼓着,丑陋而带有些无畏的情绪,如果是平日的酒桌上,肯定是个滔滔不绝的Mr Knowall,可是头上的安全帽却又分明说穿了害怕,像个大学理科生——方才觉得自己连绵几日的失态——本是无处逃的,何必那样做张做致呢?我们都是通过别人的丑态来看清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