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夜|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

文艺犯北方冬天含而不露的冷空气下,易县那些土黄色的城墙漠然地耸立着,是当年燕上都的都城遗存,也有几千年的历史了。也许就是因为知道年纪而不忍轻看它,实在是没什么可看——和农家土墙的差别不大,一向没有中国文人传统,处处抒发怀古的幽情,可看见这断崖般的残城还是愣了一下——战乱年代,即使把城池修建得再坚固,一城之人也难逃覆没的命运。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城池战场全部成了大片的玉米地,成捆的玉米堆在每家的屋顶上,等待被彻底风干,剩下的只是北方高远的蓝色天空,好像世界末日般安静。

生活在激越动荡年代的人,那种欠缺安全感的命运,还真不是能想象的。到最后,也无非就是死生二字了。

可还是有不安分的现代人,用白粉或是白漆,大字写上“刘强爱小丽”——都是最普通的留不住遐想的名字,野蛮地写出来,就有了种可怕的生命力,好像这感情也沾染上了时间的灰尘,几乎不会毁灭。其实,不过是现代的蛮荒覆盖在古代的蛮荒上罢了。

土墙下面,有一个当地的男孩和两个女孩子,穿牛仔装,像是附近的学生在这里约会,两个女孩子连胸都没有,却仿照时髦的打扮,头发把眉毛都遮挡住了,干净的脸。我几步就爬到城墙上,上去才发现不方便下来,又穿的皮鞋。他们的说话声却传上来,像是中学毕业了,有一个女孩子想进北京城,当服务员之类的,她骄傲地仰着头,有无边的光彩等待着她似的。几个人跑到废弃城墙边怯生生地讨论着未来,大概这是附近唯一的标志性景观?

晚上,北方小城的大饭店也有种粗率之气,首次吃到腊八蒜,上面有青铜样的锈,也像化学工业的绿毒,从前在北京一直拒绝食用。因为喝了点酒,就毫不迟疑了。感觉生吞了一段古代史,两千年前的人大概也这么吃蒜,在调料稀少的时代,醋泡蒜肯定是一种美味。这家店的蒜不够精细,上面还有根须,也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上次在极穷的北方人家,看见他家堆积如山的大白菜都带着有须的根,毛毵毵的,让人生出对贫寒的恐惧心。

相比之下,南方小城的晚间就容易度过,也许是气候的原因,深夜都还在外面游荡。上次在福州,在街头火锅店喝酒,一喝就到了夜深。迷糊中走到洗手间,好像是洗手池的水斗,宽大,白色,有着国营老厂出品的风范。想在上面洗手,水流速快而猛,排走也快,不知道节水为何物的老旧时光的东西,像是一种酣畅的性生活,可是上面却贴了毛笔字:“呕吐池”。

这才发现真有呕吐的余痕,不能想,会恶心。只是还是好奇,为什么这么多人,要跑到小火锅店来呕吐?

有着露天花园的火锅店,夜深一点,陆续有盛装的小姐和携带着她的客人前来。刚刚降温的天气,就翻出冷艳的行头,黑色的仿兽皮围巾,是她想象中的贵妇装扮,一边冲着服务员耍威风,很是不耐烦。呕吐池和大量小姐的存在,使人想起了西子湖畔的花魁女,她似乎也是被灌多了酒,而香汗淋漓地大吐一场,因此有了《受吐》这折戏。无论是怎样风骚艳媚的身体,一旦到了大哭大吐的地步,那身边的男人总是会厌倦的吧?卖油郎大约干惯了脏活累活,又对没到手的快乐存在期待,所以才如此之绵缠?

当然是我小人。花园的寒冷从门缝里钻进来,这个南方的夜晚,已经久不如此。目鱼筒骨汤鲜的结果,是大量喝水——肯定是味精搁多,因而更增厌烦。电视广告也是奇观,先是用周华健的“最近比较烦”作伴奏,一个在马桶上遮住脸的男人进了肛肠医院;然后是“往事不要再提”,一个女人去流产?还是去做处女膜?非常具有戏剧性。创意者肯定是十年前的港台歌曲爱好者。

凌晨两点,回房间坐着,剥枇杷吃——刚从树上摘下来不过一天。昨天买的时候,拿了几个给司机——他是热带人的长相,有点猪脸的肿,一路在热风中和我说着他对社会的愤怒——忽然一笑,说:“今天刚摘下来的。”果实里,是新鲜得像是16岁身体的气味。

想起了《怨女》里长三堂子出身的姨太太的“倒垂莲”,可是那样的剥法要从底下抠进去,手指甲一会儿就会有黑泥似的东西,大概是枇杷蒂脏。想来从前堂子里的人闲散,剥完果实不过就是拿银三事剔指甲,快意地消耗着生命,落花流水般的枇杷皮。

小时候,江对面山里的农民也会摘野枇杷到厂区卖,小的只剩下皮和核,中间只是一点甜蜜的灵魂。他们边卖的时候边说,完全就是一点脚力钱,大山里走上四五个小时才能摘满一篮子。是没有主人之物,长在长江边云水蒸绕的地方,炎夏刚至的时候就满满一树,“不摘也就死了”。常常吃到整个指甲都染黑,要洗很久才能洗干净,一毛钱一斤,植物和人的生命同样地不值得珍惜。

三点,和朋友电话,谈起《碧玉簪》里的姚水娟唱腔——两个女人演出的越剧,和巴洛克时代的歌剧相仿佛。这种对话仿佛是进入了多年前没有醒过来的一场梦里,枕边上,肯定是我的笑纹,不像现在的仓惶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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