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川,真正能喝出点瓜葛的,也就是北京当地的小混混。通常是我们喝得半酣,阿坚脸红耳热地直起他那不成比例的上半身(他的上半身略长,且腰杆笔直,所以他一旦坐直了就显得比别人高出一头),仿佛雷达将要开始工作,但他却也并不摇头,更不东张西望,只是两耳竖起,两眼迷离(他在用余光),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状,俄倾,招呼服务员:姑娘,送我身后这桌两瓶啤酒!他背后果然坐着一桌喝得正兴起的男男女女,典型的北京孩子,除了口音,他们的形象也印证了这一点,比如男孩中有一位剃着板寸的胖子,女孩中有一位叼着中南海的胖丫头,阿坚此举对于他们似是正中下怀,胖板寸在片刻犹疑之后直起身高声囔囔“谢谢哥哥谢谢哥哥”,一会儿,一盘凉菜上了我们的桌,服务员说“他们送的”,阿坚扭身端杯示意,胖板寸胀红着脸拼命摆手,意思是“小意思”,阿坚一口闷了,说谢谢啊,胖子说“大哥您真是好酒量”,同时也端起酒杯一口闷了。再过一会儿,阿坚又送过去两瓶,再过一会儿,他们又送了盘热菜,再过一会儿,我坐了过去,再过一会儿,阿坚也坐了过来,最终两桌拼成一桌,划拳、猜牙签、猜身份、猜年龄,诸如此类,直至大醉。
这么着,我们认识了这么几个弟弟妹妹,但也就停留在认识上,那次大醉之后,弟弟妹妹们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等我们都快要把他们忘了的时候,某一日他们推门走进天川,当发现我们时,他们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只得尴尬着叫几声哥哥,然后有些灰溜溜地择桌而坐。还未坐稳,阿坚的两瓶啤酒又送上去了,我看见那个胖板儿寸向我们露出一脸的讪笑,然后费劲巴拉地向我们抱拳致谢……他显出一脸疲态。
我想,我们的这位胖弟弟的内心正在经受某种煎熬。首先,老北京凡事都讲究个“礼儿”,我们这位胡同里长大的胖子打小也深受这种“礼儿”的熏陶,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及环境的改变(如今已是“新北京”了),这种礼儿越来越不常用,他可能以为快作废了,忽而在天川,遇到二位怪人,于是他不得不又频繁地抱拳作辑起来,口中还要哥哥长哥哥短叫个不停,倘若他白天是个白领,打卡上班,握手致意,满口先生女士,则此时他肯定很累。他不大可能有回归旧日时光的亲切的感觉,他太年轻了,老北京的那一套,在他这儿根本就没什么根儿,上次的拼桌狂饮他已把这一套发挥到极至了,已经累得够呛了,今天不想再这么玩了……
其次,在酒后,人们无论是亲如兄妹还是大打出手,从本质上讲都属于酒后闹事的范畴,酒醒后,人们会为自己的鲁莽(无论是打架的鲁莽还是套磁的鲁莽)追悔莫及:我认识他谁呀?尤其是初入酒场的小孩,对这种酒后及清醒状态下的角色转换还很不适应,不像我们,这些年来,我们深知我们酒后必定是什么德性,我们为我们酒后的这副德性因无数次地后悔而变得无怨无悔了,就这么着吧,而且我们也应庆幸,我们属于酒后温情派而不是酒后暴力派,否则麻烦就多了。而这些弟弟妹妹,无疑没有我们这样厚皮厚脸,我想,他们本来是一帮发小儿,想找个地儿好好聚聚,但那个地儿总坐着两位陌生而奇怪的大哥,这二位大哥一位猛送啤酒一位猛套近乎,屡次三番让人家不得安生,他们招谁惹谁了?
渐渐地,他们不再来了,他们彻底从我们眼中消失了。他们不是摄于地头蛇的淫威,他们是被两个不认识的大哥没来由的热情搞得不知所措(刚刚上班挣钱的他们或许正在适应AA制,他们已经牢记“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演的是哪一出啊?干脆闪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