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事件搬上银幕或荧屏,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一些影人愿意飞蛾扑火,是他们有严重误解,误以为这是一条成功的捷径。你想,假设有一亿人关注王家岭的电视新闻,其中只要有十分之一进一步多看一眼银幕版,该片不就大获成功了吗?这其实是非常弱智的想法。事实上,这一亿人是银幕版的潜在死敌,在他们眼里,你已经死定了——如果你亦步亦趋复制新闻故事,你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如果你搞一点虚构和延伸,你能得到他们的认可和接受吗?在重大事件上,用虚构去比拼真实,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影视艺术者切莫把自己错当成新闻工作者。新闻记者需要第一时间赶赴现场,越及时越好。某些纪录片拍摄者实际上充当着记者的工作,他们记录下原始的真实,是非常宝贵的历史资料,未必需要有多高的艺术价值。影视工作者对于重大事件则需要一定的距离,是指时间而非空间上的距离,即需要沉淀与反思。凭借一腔热情拍出来的作品,往往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这就好比人在气头上说的话,过一个星期回头看,多半会发觉不成熟。倒不是说感情饱满的兴头上不能有艺术的表达,抗战时期产生了很多歌曲,包括我们现在的国歌;2008年大地震,催生了一批诗歌,都是非常真实非常感人的作品。但故事片有点像长篇小说,不适宜短平快的情感抒发,它需要见树又见林,既深入进去又跳脱出来,需要高于生活的情怀和视野。
1976年唐山地震,三年后,出现了《蓝光闪过之后》这部故事片,获得次年百花奖最佳美工奖,大抵是对片中特效的肯定,但那是在国人(包括电影工作者)没有见过国际水平特效的前提下。不是贬低该片,这是一部颇有诚意的作品,但具有强烈的时代局限。我不相信今时今日影迷依然会感动,不信大家可以在网上找来试试。这种局限不仅在技术上,还有政治上。在1979-1980年,“人性”还是一个贬义词,是别国落后的东西,中国人是不能也不应该具有的。因此,我不会责怪影人,他们即便有超前的觉悟,也于事无补。我有理由相信冯小刚的《唐山大地震》更能逼真反映那场悲剧。你尽可以说,冯小刚剧组里的成员亲身经历唐山大地震的肯定没有《蓝光》剧组多;但冯小刚和他的创作人员有30多年的历史“距离”,他们具有世界水准的特效技术,最重要的是,他们对于这个大写的“人”字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及更为自由的表达。
几乎所有带有国殇性质的事件,像样的故事片至少要十年后才能问世。越战结束于1975年,《野战排》诞生于1986年。其实1968年就有《绿色贝雷帽》,但片中那种支持战争的所谓爱国论调现在回头看会让美国人脸红。一战从1914年持续到1918年,但《西线无战事》则产于1930年。其实,电影的童年时代不乏宏大的战争片,其中鲜有经典,从本质上讲,不是技术难度,而是视野不够开阔、不够深邃。二战片多如牛毛,从战时到战后一直没有停歇,但我们数一数那几部真正的经典,如《桂河大桥》1957年,《最长的一天》1962年,《拯救大兵瑞恩》1998年,《父辈的旗帜》2006年。其实战后的头十年出过不少作品,光是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就有《战场》、《晴空血战史》、《血战莱茵河》等,但并没有取得经典的地位。唯一在时间洗涤下没有褪色的,是1946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黄金时代》(The Best Years of Our Lives,1946)。
《黄金时代》的故事跟拍摄时间几乎同步。影片讲三个归来的战士,首先是回家的喜悦。我记得很清楚其中一位有妻室的,他跟妻子在家里重逢的细节,妻子那不敢相信的表情,十分感人。但影片没有停留于凯旋的陶醉,它很快进入另一个层次,探索军人回家后的心灵空虚。战争犹如吸毒,不管是否好这一口,停下来都会或多或少不适应。这个主题在《拆弹部队》挖得更深。第三,就是重新回归和平生活的实际问题:找工作,还有与之相似的,伤残军人的生活。当其中一个退伍军人向恋爱女友脱下外套、露出假肢时,一直蒙在鼓里的观众同样必须拷问自己:你能接受他作为国家的英雄,但你能否接受他作为家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