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领域的最初结构以及演变(2)

更为重要的,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报纸、学会和学校作为公共领域的基本元素,常常形成某种“三位一体”的紧密结构:报纸背后有学会,学会背后有学校。以《时务报》为例,其背后的组织形态是强学会,而强学会按照康梁的设想,是“兼学校与政党而一之”的。到20世纪初 ,上海又出现了另一个典型的“三位一体”式公共领域,即《苏报》、中国教育社和爱国学会。报纸与学社、学校结成“三位一体”的紧密关系。清政府后来之所以对《苏报》十分恼怒,欲除之而后快,恐惧其舆论影响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它背后有组织,有人员,在上海租界特殊环境的掩护下,已经形成了一个对统治有威胁的体制外力量,所以,最后才闹出震惊中外的《苏报》案。

在上海的公共领域之中,报纸、学会和学校是三种主要形态。除此之外,还有两种空间的形态值得注意。其一是集会。19世纪末、20世纪初,利用上海租界的自由空间,政治集会在上海已经成为一个相当普遍的公众舆论表达方式。而张园,则是上海最著名的集会场所。张园,地处公共租界的黄金地段,在当时除了是上海的观光游乐中心之外,也是各种政治舆论公开表达的中心,可以说是上海的“海德公园”。这些集会和演说,具有公开的、公共的和批判的性质,毫无疑问,具有公共领域的最典型特征。

另一种公共领域的形态是通电。所谓通电,乃是社会各个阶层或人士通过联署的方式,对国家重大政治事件发表意见,表明立场,然后通过电报局或者报馆发往各地,对全国产生影响,对政府构成民间的舆论压力。这是相当具有中国特色的公众舆论表达和传播方式,而上海,因为晚清以来成为公共领域的中心,许多重要的通电都是由上海发出的。通电与集会有着内在的形式联系,张园集会之后,往往会通过一项通电,广发海内。最早和最有名的通电,乃是1900年经元善发起的反建储通电。戊戌政变之后,慈禧太后策划废黜光绪,另行建储,以为替代。消息传出,上海民间一片喧哗。电报局总办经元善联合上海各界士绅商民1231人,联合署名,通电北京,反对建储。上海的绅商还集会决定,若慈禧一意孤行,将倡议全国工商各界联合罢市。通电既出,全国震惊,也得到各国公使的呼应。最后,慈禧迫于内外压力,不得已取消废立计划。反建储通电的成功,表明以上海为中心的公共领域,在晚清复杂的政治格局之中,已经拥有了相当的舆论力量和制约能力。自此以后,直到20世纪20年代末,每逢国家有重大事件发生,比如五四运动、袁世凯称帝等,上海各民间团体,在上海总商会、江苏教育会等发起下,经常发表全国通电,表明政治立场,每每成为公众舆论的重要风向标。

中国公共领域的主要参与者是受过教育的知识人士。从戊戌维新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年间,按照张灏的说法,是一个知识、文化和社会的“转型时代”。相应地,知识人士在这个时代里,也有一个从士大夫到新型知识分子的身份转换。哈贝马斯曾经谈到,欧洲的公共领域,从参与者的身份来说,有一个从贵族代表性公共领域到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变化。而在中国,发生的则是新型士大夫的公共领域到现代知识分子公共领域的转变。大致在戊戌维新时期,公共领域的主要活动者是有传统功名、但又具备一定新知的新型士大夫,从强学会的成员名单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特点。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前后,这一情况逐渐发生了变化,比如,中国教育会的主要成员,既有有功名的新型士大夫,也有年轻的知识分子,而且后者在数量上已经开始占了多数。公共领域的发展,不仅意味着公众舆论的改变,而且也象征着参与者交往方式的变化。在传统中国,士大夫群体内部也有自己的交往规则,它基本上是以师生和功名秩序所形成的等级关系。但在公共领域这样一种新的交往方式之中,传统的等级关系渐渐打破,会产生一种精英之间的平等观念,乃至最后发展为国民和公众这样完全现代的平等性的自我理解。如果说,强学会还表现得不明显的话,那么,到了中国教育会,有功名的新型士大夫(如蔡元培)、无功名的国学家(如章太炎)与青年知识分子(如邹容)济济一堂,共同议论国事,批评时政。在一种新的空间形式里,在身份平等的基础上,建立了新型的公共交往关系。这样的公共交往,到了五四时代,比如《新青年》同人那里,就完全成型了:不仅由清一色的知识分子所组成,而且,无论是留洋的,还是国内的,都摆脱了传统的等级性关系,形成了以理性为基础的平等交往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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