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走了,光剩个妈妈了(6)

雷一嫂捧着石灰瓮回到简家塘村的时候,一村的乡亲都感觉到了悲哀。六叔公哭着说:我这侄孙子怎么这么苦啊,连个囫囵尸首都见不着!

九斤大妈在太上老君像前点了香,嘴里喃喃有词,说托太上老君给地藏王菩萨打个招呼。秋生这一回很恨他的舅妈,他对庚伢子说,要不是他的舅妈乱说啥“顺风顺水”,再伢子哥哥也不会只剩下五只手指头回村来。

第二天清早,雷一嫂就捧着石灰瓮上了雷明亮的坟地,雷明义帮着掘了一穴,将石灰瓮埋了进去。

潮湿的泥土散发出夏日的香味。九斤大妈点燃了香烛。

雷一嫂跪下来,哽咽着说,明亮哥,我对不住你,只能让你儿子的五只手指头陪你了!

庚伢子心里酸,见妈妈跪下,也赶紧跪下,然后他就看见三叔将一块写有“雷正德之墓”的细长墓碑立在新垒的坟前。就在这当口,远处传来喊声,喊的是“雷一嫂”,声音尖利而惊惶。

雷一嫂跳了起来,她看见彭茂林大叔与三个村民抬着一块门板,踏过杂草,一路飞奔而来。门板上躺着一个男孩。

彭茂林飞奔着大呼:再伢子!是再伢子!!

雷一嫂突然狂呼着奔过去。门板上果然是再伢子。“再伢子!我的亲儿子!你怎么火烫火烫的?……再伢子,你睁开眼,你看见吗,我是妈妈!

面色赤红的再伢子睁开眼,呻吟一声:妈……

“我听见了,再伢子!”

“哥!哥!我是庚伢子!”庚伢子摸着哥哥的额头,哥哥额头火烫火烫。

彭茂林告诉大家,再伢子是在离纵树港不远的娘娘庙门口发现了,脚走烂了,手上的伤口爬满蛆虫。

沉默的三叔推倒了他刚刚坚起的“雷正德之墓”的墓碑。

再伢子睁开眼,看着母亲说:“妈……我不争气……我对不起你……”

母亲哽咽着说:再伢子,我的亲儿子,你受大苦了,你回来就好!……

“弟弟,糖!……”再伢子伸开手,手心里有一块黏糊糊的小糖块。庚伢子流泪挖下了这一块糖他说,哥哥,你真的给我买糖了?

这时候他看见哥哥笑了一笑。

六叔公说,啥都别说了,能活着回来,全家团圆,比啥都好!

九斤大妈看着儿子的断手说:再伢子这断手,要治!不能等了,大家凑点药钱,去请郞中!

雷一嫂忙说,求求大家了,谢谢大家了!

可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由悲转喜的事情往往会眨眼间依旧由喜转悲。门板上的再伢子脸色迅速由红而灰,一只手搭拉下了门板。彭茂林惊叫:再伢子,你怎么了?

雷一嫂哭着喊,再伢子,再伢子!

九斤大妈伸手,试一试再伢子的鼻息,忽然以手掩面。她的太上老君和观音娘娘哪个也没帮上忙。

雷一嫂拍地大恸,说我的再伢子啊!亲儿子啊!你怎么这么苦命啊!!……

六叔奶奶朝天喊,天爷啊,你不开眼啊!六叔公也呜咽失声。

粘乎的小糖块从庚伢子嘴里掉了出来,掉在青青的草地上。庚伢子泪水长流。

默然的三叔又将刚刚推翻的“雷正德之墓”的墓碑再一次扶了起来。

雷一嫂喊,三弟,不能就这么埋了我大儿子!哪怕是一口薄皮棺材,我也要让再伢子睡了去!把他的五根指头挖出来,放在他手上,一齐放进棺材里!!……

六叔公顿足说:侄媳妇啊,哪有钱置棺材啊!

雷一嫂说,我还有一亩水田!宁可把这亩水田也转租了,我也要一口薄皮棺材!哪怕全家讨饭,我也不能亏了再伢子!

这话有理。大家再没有话说。坟地上呜咽一片。好几只黑色的鸟儿飞过,呱呱有声。

三天之后,再伢子睡着一口白板薄皮棺材,躺在了父亲的左侧。他的断手旁边,排列着干瘪的五只手指。

张圆满在丈夫和大儿子身旁坐到半夜,才牵上庚伢子回家去。

失了租田的张圆满靠乞讨度日,度过了1946年的年关。她带着庚伢子去过望城县城,也去过长沙城,母子俩在长长的小巷的石板路上走,“老爷太太,行行好吧”,他们的叫唤声里,雪花一阵又一阵在飘落。张圆满问儿子苦不苦,儿子说有妈妈在身边就不苦。

庚伢子懂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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