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安静的赞美诗中,在我们待在屋子里的这段时间,在我们寻求的事物中,在每个细节里,有一种在别处难以寻得的热切、悲伤且珍贵的怀旧之情,知道自己短暂遁入生命根源,我不知道该如何进入生命根源,只知道除了爱与悲伤,你无须付出任何代价。
这种难以形容的怀旧之情,渲染了观众的记忆,使李安的电影世界在电影散场后,继续留存在观众心中。这些令人难忘的场景包括:父亲带着正值青春期的女儿走过阴暗、光秃的森林;悲伤的浩克在掉落地面前,可悲地抓住战斗机机身;在竹林顶端,进行的一场匪夷所思的打斗;镜头依依不舍地,拍着两张并排在一起的椅子;报纸啪的一声,丢在门前阶梯上;当恩尼斯刚好离开他的视线脱衣洗澡时,杰克脸上浮现沉默的悲容; Piu Piu(李安《分界线》女主角)回头望着自由女神像,那石像代表着她渴望获得,但目前还无法得到的自由。 如前所述,李安提出的挑战之一,是他的电影分类问题:国家或跨国电影、华人或好莱坞电影、独立艺术院线片或高预算卖座巨片。李安抗拒简易的分类;他在世界影坛的地位,凸显出现代学院术语的不确定,以及全球化社会下,国家认同概念的多变。然而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将华人的感性,带进电影之中,这使他的电影具有超越性。李安的戏剧目标,不在于寻求制式的好莱坞“幸福结局”。华人戏剧整体来说,没有这种“封闭”状态 ─华人能容忍更多未能化解的悲伤与痛苦。这是为什么李安电影(连同其华人美学),能对沉浸于好莱坞风格的英语世界,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他将无解的悲剧张力,带入作品之中。举例来说,在《卧虎藏龙》的结尾,观众无从得知玉娇龙是生是死,或者在《断背山》的结尾,主角一个人待在破烂的拖车屋里,心中满是无从化解的苦楚。李安将这种无解的张力 ─华人的感性元素 ─带进电影之中,让非华语观众,感受它的魅力。“怀旧”是华人文化相当重要的忧郁元素。中文的“怀旧”与西文“nostalgia”意义不尽相同;中文的“怀旧”,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思慕,未能实现的欲望 ─换句话说,渴望事情能有不一样的发展。怀旧的思慕,成为中国艺术与文学的特征,尤其是诗。
李安在2002年中文自传《十年一觉电影梦》的结尾,引用了一首英文诗,这是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 17世纪诗人班 ?琼森( Ben John-son)写下的《梦》( The Dream)。《梦》配上派崔克 ?道伊尔( Patrick Doyle)的曲子,由珍 ?伊格莲( Jane Eaglen)演唱,成了《理智与情感》的片尾主题曲。这篇文学作品,在李安电影中出现两次,说明这首诗对李安的重要性。这首诗的内容如下:
随你笑,随你怜,
我总得有个真正的赎报(赎罪),
今夜我解除心防;
爱情如花如雾在梦中(爱含蓄地隐藏在梦中),
惊了我身与我心,
他从来不敢唤醒(我);
也不说是为了谁(我爱上了谁)
让我喜悦,
让我悲,
使我寻寻觅觅(让我祈求),
满怀恣狂的欲望;
觅回睡眠,有助姻缘(睡眠是他的帮凶),
却睡得如此忐忑不安(梦中充满了愧疚及恐惧),
因为他不敢走到我眼前。
如同诗中说的欲望“不敢走到我眼前”,李安电影表现了,心中未知与未实现的欲望。他以玛丽安为例,她喜欢的不是魏乐比,而是对魏乐比的浪漫幻想;至于跃入云深未知之境的玉娇龙,她对陷于无穷幻想的兴趣,大于真实的爱人罗小虎。李安用这首诗来比喻,他在“电影世界”、“银幕世界”的生活经验。对李安来说,电影就像“如花如雾在梦中”,琼森的诗,捕捉了这种捉摸不定与无常感。 一句话为他的自传作结:“有时我真想留在电影世界里不出来了。而从银幕的另一端观赏现实人生,说不定比电影更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