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地低着头,甲板上的木纹清晰呈现,他的意识却逐渐模糊,忽然听到一下尖锐的口哨声。根据位置推断,似乎是旁边的匈奴首领把两指塞入口中发出的啸叫,难道是开始动手的号令?方品奇的惊恐达到极致,心底也涌动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就想振臂而起做最后的拼争。但不等他有所反应,又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唏聿聿的马嘶不断响起,竟像是离船远去的样子。
船上的沉寂又持续了片刻,不知是谁率先抬头,颤声喊道:“看,匈奴人都不见了。”
大家相继起身,这才发现四条船上的匈奴人果真全部撤退,而且纵马向北疾驰,此时只能看到一片腾起的尘烟。检点损失,赤朗的惊喜溢于言表,除了几坛美酒,匈奴人居然什么也没有带走。
从命悬一线的关头倏尔解脱,人们的心情不言而喻,但激动之余又产生疑惑,匈奴人来去如风,却没有大肆劫掠,莫非只为了虚张声势?那么,当初何必穷追不舍截断水道呢。
“真是太幸运了,原以为这几船货都保不住了呢。”赤朗笑逐颜开,“看来乌孙国的‘关传’还是顶用的,匈奴人也不得不给面子。”
喋喋不休引起了方品奇的反感,忍不住说:“你的面子不见得有多大吧。一名艄公惨死,六人中箭受伤,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安的感受?”
“你大概没听说过匈奴人屠城的事情吧,相比那些血流成河,玉石俱焚的场面,今天就算是秋毫无犯了。”赤朗冷笑,“再说了,如果我们避免不了更加深重的灾难,也是因为你的神秘身份引起匈奴人的怀疑而造成的后果。凭这一点,你就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赤朗先生误会了,方公子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宋钧连忙过来打圆场,“他的‘过所’在途中遗失,想不到差点给诸位带来祸患,为此宋某深表歉意,还望先生见谅。”说着冲着对方作了一揖。
“不必多礼,”赤朗摆了摆手,说:“你能明白我的营生艰难就好,也不会为了刚才的花销耿耿于怀了。不过,这条道上多年没有出现过匈奴人的身影了,忽然卷土重来,是否昭示着以后的日子不再太平?细想今天的情形也实在蹊跷,匈奴人已经拦截成功,却又莫名其妙地空手而归,真不知他们玩的什么把戏?宋公,你见多识广,能不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唔……”宋钧似乎颇费踌躇,思索了一会儿说,“我想不外乎三种可能,其一,如今匈奴人还不愿与乌孙为难,赤朗先生的‘关传’起到了保护作用;其二,他们确实在追捕所谓的‘细作’,经过搜查,并没有发现目标;其三,这支匈奴小队另有要务,不便携带大批辎重,所以只能对满船的货物弃之不顾。”
赤朗的眼珠骨碌碌转动了几下,说:“嗯,有些道理,但似乎应该补充一条。”
“什么?”
“此处距匈奴人的领地相去甚远,他们孤军深入,不敢滞留,以免遭遇时常沿河巡逻的汉军,而且那个年轻首领看起来身份尊贵,更不能久居险地。”
“哦,赤朗先生认识那个首领吗?”宋钧说。
“不认识,”赤朗缓缓道,“只是看他的相貌、服饰,以及行事作派,很像是传闻中的日逐王的大儿子。”
“啊,”宋钧神情骤改,“你是说……那个嗜血成性的伊都王子?”
赤朗沉重地点点头,仿佛心有余悸。方品奇不明所以,小声问朱兴:“伊都是什么人?”
朱兴也似谈虎色变,说:“伊都是匈奴日逐王的长子,性情暴烈,天生神力,据说每餐必饮人血,最多时可达一斗。”
方品奇顿感毛发直立,回想起刚才匈奴首领添吸剑上血迹的行状,不觉得朱兴是在危言耸听。于是倒吸一口冷气,暗自庆幸,遇到这样一位凶残角色而能安然无恙,殊为难得。
周围诸人犹自后怕,赤朗大声说:“咳,既然逃过一劫,何必自己再找不痛快呢。好了,大家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开船,总不想等着那些匈奴人去而复返吧。”
众人如梦初醒,随即各行其事。有的归拢行李货物,有的替伤者包扎,处理遇害艄公的遗体,也有的下船移开断树,疏通河道。忙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一切才算安顿就绪,木船在赤朗的调令下重新向前行驶。
方品奇身无长物,不必清点收束,又无心找人攀谈,就独立于船舷旁,望着远方的白草黄云,默默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他对匈奴人的了解不是很多,这个《汉书》记载为夏后氏苗裔的游牧民族大约在公元前三世纪崛起于中国北方,其民“逐水草迁徙,无城郭常居耕田之业”,而“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秦汉交替之际,匈奴的伟大首领冒顿单于完成了统一大业,开始频繁地南下入侵中原地区。而随后的几百年历史,也如同在演奏一支时断时续的汉匈之间战争进行曲。起初,汉朝国力薄弱,且奉行“清静无为”的黄老之学,对于匈奴的挑衅只能忍气吞声,采取了“和亲”等妥协举措。这种局面到了武帝即位后发生转变,随着国库充盈,武备修整,雄心勃勃的刘彻从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持续对匈奴用兵,先后启用了卫青、霍去病等军事天才,并于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汉军横穿戈壁,深入匈奴帝国中心,袭击了伊稚斜单于,消灭俘获了两万匈奴人,从此直至西汉结束,匈奴再也没有对长城脚下和漠南地区产生过威胁。
不过,匈奴人是不甘雌伏的民族,之后和汉朝的争夺又围绕着西域诸国的宗主权展开。汉廷在轮台、渠犁等地设置屯田校尉时期,匈奴也于西域设立了日逐王及僮仆都尉,双方互有攻守,此消彼长。方品奇判断,自己降临的年代正是这个风云变幻的时段。
和“寻梦之旅”最初确定的目的地长安比较,形禁势格的西域无疑充满更多的风险,本来无须和异族人正面接触,在此却已经领教了匈奴的凶悍野蛮。他感到无所适从,对来时同伴的期盼越发迫切,又越发觉得难以指望,不得已惟有暗自祈祷,但愿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匈奴人,至少再也不要碰上那个残忍变态的伊都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