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静悄悄的,除了我们,再无游客。守门的老大爷,见日坠人稀,便合上看了一天的书,做好下班的准备。书名颇有趣——《比利小子的悲情人生》。我们见过各式关于比利的传记,独不见这本。老人日日在此守门,大概是看遍了寻常文章,才钻进了书库的边边角角。我们真想说:老伯,您陷得太深了!
老人好像读出了我们的心思,淡然自嘲道:“美国人,也需要自己的故事。”
西部世界的确残破,东部文明也着实发达,但从比利开始,整个美国,都在侧耳聆听从西部传来的故事。《第一滴血》、《国家公敌》、《亡命天涯》、《肖申克的救赎》、《越狱》……之后的情节,未必再以西部作背景,但谁不是在面对残局一样的世界?又有谁不在效仿比利,倔强地做一颗叛然独立的棋子?
西部精神,正是一种叛变的精神。叛变于残破的现实,叛变于不完整的世界。从呵风漏气、破绽百出的魔鬼洞中,逃来一个个完整的灵魂,他们带着全部的脏,全部的罪,却又不忘对天堂的皈依,对人世的回味。然而,他们除了被卡在史书中、夹在故事里,注定无处可去。当这一幕幕的尴尬、焦虑、狂躁被编成剧本,找个粗野的壮汉来演固然可靠,但若放在一个不生雀斑的美少年身上,岂不来得更瑰异、更跌宕,更叫人荡气回肠么?
故事确实跌宕,容我们把它慢慢说完。
比利脱逃之后,州里下达了捉拿顽凶的死命令,新一任警长临危受命,他正是帕克。
帕克也是牛仔出身,曾与比利结交甚密。他一上任,就面临着双重压力。一部分人催他缉拿凶犯,另一部分却指责他贪恋功名,不顾旧情。帕克的心迹,直到今天,还吸引了相当一批学者著文考据,这里抛却不谈,我们只知道,在一次抓捕中,帕克把比利包围了三天三夜,直到比利弹尽粮绝,在老朋友的问候下举起了双手。
于是,比利重回林肯县法院,看到了窗外临时竖起的绞架,拿起了褥草里的石子,在墙上刻下了那句:“我不想再蹲监狱了”……
故事说到这里,已与开篇衔接了起来。至于结局,大概会让人难过。
比利杀死警卫,再次脱逃的暴行,彻底激怒了帕克。他开始深居简出,独来独往。镇子里的人以为警长受了刺激,殊不知,警长已不存在,镇里只有一名决心战胜比利、以捍卫自尊的牛仔。帕克趴伏在荒草中、潜没在夕阳下,时时按着腰间的左轮。他知道比利的枪速,不会给自己任何迟疑的机会。
帕克做到了,在决定性的一刻,他没有迟疑。
1881年7月14日的傍晚,帕克在一个朋友家里暗访,此人,也是比利的朋友。突然,门开了,一个消瘦的黑影晃悠悠走进来,突然,黑影有所觉察,刚问出一句:“谁?”帕克甩手就是一枪……
走进一看,来者正是比利,此刻已停止了呼吸。
多少年后,当人们想起当晚的那一幕,总会叹息道:“他们都过于莽撞……唉,这两个牛仔!”
如今,比利的墓碑就在林肯县外的郊野里。我们到的时候,天色渐晚,四野沉寂,几只猫头鹰睡饱了觉,惨叫数声,离巢而去。站在坟场门口,我们举步踯躅: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寻那墓碑呢?缅怀?悲悼?或只为图个新鲜?似乎都不太对,都不太通。
坟地里的碑高高低低,看年份,大都与比利同代。有些无名,一查生卒,便能猜到是横死的亡命徒。唯独一座碑,因为外罩铁笼而格外显眼,那一定是比利了。据说,有人太喜欢比利,曾把墓碑盗走,又有些更执著的比利迷,死活去寻,如此往复,此碑竟然三失三得。后来,人们干脆在上面焊个囚笼,这下没人能盗走墓碑,想必比利的灵魂也出不来了。
生前逍遥法外,死后却身陷囹圄。英雄主义每每降临到比利身上,就总有那么一点变质的味道。
碑上刻了三个名字,其中一个是比利,另两个是他生前的好友。他们与比利同龄,并肩作战,却都死在了比利前头。待比利死后,后人把他们合葬一处,并在碑上又多刻了四个字母:PALS。
这是个生僻的单词。我们冲回车中,翻开字典,用手逐一捋着词条下的注解,这个是缩写,不对,那个是地名,还不对……突然,我们愕然指定最后一条解释:“小伙伴们”。
心一下子软了,在弥漫硝烟的想象中纠结了几天的神经,也一下子松弛了。我们曾害怕站在比利坟前,遭遇不知如何祭拜的尴尬,那是因为我们总想盘问:比利,你到底是英雄还是暴徒,是天使还是魔鬼?
比利谁也不是,他只是个孩子。
说他是孩子,非指年轻,而是指他在以幼稚的方式,反击着生前身后的美国。不可否认,西部世界曾长久地处于东部文明的钳制之下——被动地接东部的法律、政治、技术和信仰。这种现象,直到西部拓荒完成,直到加州崛起才稍稍改变,之后,东西并举的美国方谓成熟。然而,就在成熟之前,就在西部各州站稳脚跟,对东部文明施以平衡之前,我们目睹了一次短促而失衡的较量。两方对垒,一侧是司法的桎梏,是社会的盘根,是道义的洪流,而对侧只有一支轮、一匹马、一己是非,和一点点青春期的躁动。
这不是幼稚,又是什么?可就是这点幼稚,能把孩子的天性,烘染得连成人都自叹不如。
1973年,比利的故事被搬上好莱坞,影片着实火了一把,然而三十多年过去,很少有人看了。为了写这篇文章,我们苦寻影评,所获寥寥,却意外发现一首传唱至今的摇滚名曲,原本出自这部影片。歌曲作者是享誉西方乐坛的鲍勃·迪伦,歌词同样震撼人心:
《Knocking on the heaven’s door(敲响天堂之门)》
妈妈,收好我的警徽吧,
我再也用不到它。
我看着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暗,
好像我在敲着天堂的门:
敲啊,敲啊,敲着天堂的门,
……
妈妈,扔下我的枪吧,
我再也用不到它。
我看着眼前的乌云越压越低,
好像我在敲着天堂的门:
敲啊,敲啊,敲着天堂的门,
……
歌是写给帕克的,但却唱着比利的心声,这恰是它的高明之处。
夜深了,我们拧开音箱,片刻传来了鲍勃·迪伦那百味杂糅的声音。曾听此歌,嫌他把那句“敲啊,敲啊,敲着天堂的门”唱了太多遍,直到耳根发紧,毛孔倒竖。今夜,我们却听到了那声音里的焦虑、躁动、徒劳和不甘……这是共存于每人心底的那点幼稚在作祟吧?天堂的大门,明明已对你紧闭,却还要偏执地敲响它。也许,就是这一点点冲破理性的妄念,才让人之为人,才让天使和魔鬼面容,一齐失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