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赶着最后一抹夕阳,我们望见南特的彩山:原本是最普通不过的土丘,如今却斑斓似锦。山的最高处,竖个雪白的十字架,下面有颗巨大的红心,醒目地刷着:GOD IS LOVE(上帝就是爱)。山上其余各处,如潮般叠落着泥巴浮雕,刷成天真的色块,细看多是些鲜花、树木和小鸟。
坦白说,若把这山峦缩小到万分之一,投影到一张白纸上,会是幅不错的儿童涂鸦;但它却分明画在山上:当稚嫩的笔触,借着僵老的双手,沾着生艳的颜色,泼向贫瘠而枯燥的荒丘,将它包裹滋润成奶油似的柔腻……原先涓涓无奇的童趣,竟逆流成河,倔强地喊出了命运的涛声。
不屈的老人,似掌大的河蚌,吐出了如卵的珍珠!
眼前依稀几个游客,还有我们,和那五彩斑斓的远山对视。它视我们,平凡如众;我们视它,惊如天降。忽然身旁的木门嘎吱一响,一个佝偻的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走下卡车上的木棚屋,用嘶哑的嗓音招呼我们“你好”。他放下手中半角薄薄的三明治,把苍老的大手在溅满油漆的工作服上蹭了蹭,抓住了我们的臂腕:
“欢迎!……欢迎!”他的笑脸像归匣的手风琴,成全了堆积已久的褶皱。
“您是……?”
“兰纳德·南特。见笑了,我正在吃晚饭。”
没想到,他就这样出现在眼前——荒野中,落日下,孤零零地蹲在寒酸的阴影里,“享用”着简陋的晚餐,像30年来的每一天——但分明是冲过来握住我们的手,真挚得好像他也刚刚来到。
不忍打扰,我们远远地绕到山侧拍照,再回来时,老人已吃毕晚饭,见到我们笑笑说:“明天你们还会来吗?”
我们点点头。老人递来一张自己做的明信片,掩门睡了。太阳熄灭在远处的荒野上,南特栖身的卡车和他守护的彩山,构成地平线上唯一的两处起伏。这只是老人生命中最平常的一次日落,对于我们,却永生难忘。
这世上,曾有冲锋的猛士、退隐的孤僧,也有荣枯分明的花朵、生死两忘的苍松,却鲜有谁,能同时拥有舍生的冲动与忍死的修持,能一面吐着朝露新蕊,一面披着苦茧残霜。
次日大早6点,我们赶到救赎之山,想记录老人从起床开始的一日生活。没想到卡车厢内被褥凌乱,人却不知去向。迎着朝霞,步入“救赎之山”,山后辟出的小路把我们引上山脊,就这样踏上了山顶的彩绘。稍不小心,一块颜色被踩破,混着泥水糊成一片,我们不安地四顾,可山上没有一个带“禁止”字样的提示。所有箴言辞藻中,最多的就是“爱”字——“上帝就是爱”“爱每一个人”“爱与主同在”……有时甚至单单一个“LOVE”,藏在泥塑的鲜花中,鲜花托着小鸟,小鸟绕着大树,大树沐浴着红彤彤的阳光。
山脚下还有个彩色的窝棚,比老人栖身的车厢大出一倍,走进去,是南特修的“博物馆”:地上撂着几樽落满黄土的奖杯:“南特,美国杰出民间艺术家”,“救赎之山—加州民间遗产”——比起破旧的卡车木棚,已算豪华。
倔强的老人!倾其一生点亮百亩荒丘;自己仍寄居在呵风漏雨的车厢。
车厢是由卡车斗改造而成。四面围上木栅栏,其上封顶。车门半掩,露出一床碎花棉被,一只花猫裹在里面呼呼大睡。席褥寒薄,车内亦没有多余的陈设;除了半挂锈黑的香蕉,甚至找不到像样的食物,唯有角落里摆着几罐崭新的猫粮。
然而满室的墙面,却绘满大雁、太阳、鲜花、小草……天花板正中有棵苹果树,苹果上写满“LOVE”(爱)、“JOY”(快乐)、“FAITH”(真理)、“PEACE”(和平)……最大的一个苹果上赫然写着:“LONG-SUFFERING(长久地忍受煎熬)”。
如果说老人如初的守候,还能归因于不自知的迷蒙,这自觉地慷慨赴难,又需要怎样的从容和坚定?
迟疑间,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开车靠近,招呼我们:“南特去山里的温泉洗澡了,现在谢绝参观。我是他的助手凯文。”
凯文说,这片荒野在夏天气温会高达46℃,老人在这里生活了30年,在没电、没自来水的半原始条件下,他养成了下午3点半睡觉、凌晨3点起床的生活规律。
“可昨天晚上他日落时才睡。”我们说。
“游客太多了,他坚持亲自接待。最近,平均每天有500名游客慕名冲进‘救赎之山’,把这里搅得一团糟。”凯文指指一旁踩得泥泞不堪的水坑,“尤其下雨时,遍地淤泥,都被游客带上彩山。有时半日踩踏,南特便要用一周清理。”
凯文摇摇头,叹口气:“他老了,干不动了。”
我们一阵莫名的心酸:那彩山还有太多地方,绚丽的颜色没能压住枯燥的黄土……
“他还继续画山么?”我们问。
“不画了,即便是维护现状,他也常力不从心。”
“为什么不立个提示牌?”我们十分疑惑。
“南特不让。”凯文苦涩地笑笑。
“他有几个助手?”
“就两个。很多年轻人做过志愿者,但很快就腻了。”
当问及基金会、收入等问题时,凯文转而释然了:目前加州所有的油漆厂,都在为老人赞助油漆。来自世界各地的捐款,也越攒越多,但老人坚持不用捐款改善个人生活。他还会调查捐款者是否真的富有,并坚称:不拿穷人一分钱。
我们突然想起个关键问题:
“是什么力量,让南特在36岁那年突然相信上帝?”
“呵呵,关于这个,有太多流言,你最好还是去问他本人。”
不一会,南特归来,凯文叮嘱一句:“不要采访太久。”便离开了。